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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盈盈欲涕的繡春再也忍不住了,突然一甩手,低著頭疾趨而去,似乎隱隱可以聽到她的哭聲。

  當著周佶的面,鄭徽訕訕地有些不得勁,「吉人兄!」他正一正臉色說:「請你代我向繡春道謝。在我平生最頹喪的那些日子,繡春支持我、鼓勵我;只恨我無緣報答,唯有一瓣心香,祝你們福壽康寧。」

  「彼此,彼此!」豁達的周佶,笑嘻嘻地說了一句隱語:「我也以一瓣心香回祝。」

  回祝什麼?阿娃心裡在想,回祝鄭徽和她福壽康寧?這不是說不上嗎?這樣想著,猛然省悟,勃發怒氣,幾乎要一跺腳指責鄭徽:原來你想騙我,我不去了!

  然而話到口邊,她終於又咽了下去。她想她的話要一說出來,必定把整個局面鬧翻;欽命限期,已到最後一天,無論如何得先把鄭徽平平穩穩送上了路再說。

  「你們走吧!」李姥沉著地說,「一路福星!」

  「姥姥,我走了。」阿娃借機會再一次表示她的決心,「早則兩月,遲則一百天,我一定回來。」說著又轉臉託付周佶:「周郎,拜託你照應門戶。等我回來,好好替繡春辦喜事。一路上我會托便人捎信回來,那時候麻煩你派人去接我。」

  「你放心,你放心。」周佶含含糊糊地答應著,「一切我都會好好安排的。」

  於是,李姥領頭,一路送到門口,道了無數聲「珍重」,阿娃才帶著小珠上了車。鄭徽騎馬跟著,周佶依依不捨,準備送到咸陽橋。

  馬蹄歷亂,車聲轔轔,出了長安西城,四十裡官道,到正午時分才走完。越過豐橋,只見一帶壯麗的城堞,倒影在渭水之中,遠處無數起伏的漢陵,令人興起莫名的哀思。這就是使閨人腸斷,過客魂消的咸陽古渡。

  由此經咸陽橋,越過濁流滾滾的渭水,就是今稱渭城的秦都咸陽;為大唐交通西域,入隴往蜀的要道。咸陽橋與東面的灞橋,是冠蓋京華的兩處有名的送別的地方。只不過出灞橋,東下中原江淮,盡是繁華之地;而出咸陽橋則往西去絕域,頭白不得生還。因此,兩地送別,主客的情緒都不一樣。

  鄭徽自是例外,萬里鵬程,由此而始,他無法體會行入戍邊,爺娘相送的淒壯的意味;勒馬橋邊,對周佶拱手相謝,說道:「你我在此分手了。長安一切,重重拜託!」

  周佶卻還有些依戀不舍,「此一別不知何年再見?」他說:「咱們再想一想,彼此還有什麼話要交代的?」

  於是,周佶和鄭徽都下了馬;阿娃也下車攜著阿珠的手,跟著他們一起進了河邊一處酒店。

  那些酒店都是為送別餞行而設的;酒保不待吩咐,擺上四碟乾果一壺酒。阿娃剛拿起酒壺,發現小珠拉拉她的衣服;轉臉一望,小珠向她努努嘴。

  就這時,她聽見鄭徽的驚異的聲音:「阿蠻!你怎麼也來了!」

  真的是阿蠻,正朝他們走來。阿娃放下酒壺,迎了上去,「你來送誰?」她問。

  「送你和一郎。」阿蠻說:「昨天張二寶到三曲跟他以前一班同伴去辭行,說要跟一位姓鄭的新貴到成都去。我到晚上才知道,猜想著必是一郎;既然一郎赴任,你自然也要同去,所以我趕到這裡來送行。」

  「我也是送行。」阿娃答道:「只不過比你送得遠些,送到劍閣。」

  「怎麼?」阿蠻圓睜一雙杏眼,極詫異似地。

  「等我回來再說吧!來,我先替你引見。」

  阿娃替阿蠻和周佶通名介紹。大家都坐了下來,阿蠻執壺斟了一巡酒,先向鄭徽道賀得官之喜,然後又祝他旅途平安,一連幹了兩杯。

  這下,倒真的勾起了鄭徽傷別的意緒。想起初到長安那一夕的緣分,以及進士及第時馬前贈花的情意,都是叫人低徊難忘的。看她今天特為遠來相送,或許有一段相思要訴,卻又礙著阿娃,不便啟齒;一副別淚,唯有背著人在枕邊暗流。一想到此,鄭徽有著無限的歉疚,但他同樣地礙著阿娃,不便向阿蠻說一句安慰的話。

  這情形看在阿娃眼裡,別有會心;她想試一試阿蠻對鄭徽究有幾許真情?便握著她的手說道:「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例唱『陽關』;你領頭,送一送一郎。」

  「我沒有帶笛子來。」

  「我車上帶得有。」

  阿娃叫小珠到車上,從她隨身攜帶,裝日用什物的奚囊中,取來一支紫竹的笛子;向阿蠻微一頷首,把笛子送到唇邊,吹出裂帛似地一聲清響。

  於是阿蠻微咳一聲,背著臉唱道:「渭城朝雨浥輕塵,……」

  那是前幾年,王維在這裡送朋友出使陽關和玉門關外的安西,所作的一首七絕;由於音節淒壯,流傳得很廣,在咸陽橋唱這首詩送別,成為風氣,並且給它定了一個專名,稱為「陽關曲」。又因為第二、三、四句,要迭唱一次,所以又稱為「陽關三迭」。

  第一句平平而起,但阿蠻的嘹亮的歌喉,已引起酒店中及酒店外、柳蔭下,送行話別的人的注意;當她唱完第二句:「客舍青青柳色新」,頓時應聲相和:「客舍青青柳色新」,餘音悠遠,久久不絕。

  這時笛聲一變,由舒徐而激越,複轉為慷慨,當伴奏的「散聲」終了,阿蠻接口唱第三句:「勸君更進一杯酒。」

  「勸君更進一杯酒!」周佶一面跟眾相和,一面向鄭徽舉起了酒杯。

  阿娃所吹的「散聲」又變了,時而如鶴唳霜空,時而如幽咽流泉,時而如巫峽猿啼,象徵著臨歧握別,千言萬語,叮嚀不完的紊亂的心情。

  然後,笛音慢了下來,欲語還休似地,有著無限的纏綿之意;阿蠻含著滿眶眼淚,淒淒切切地唱道:「西出陽關無故人!」這最後一句,相和的人少得多了,有的人,哽咽著無法出聲;有的人唏噓著不忍道破。因為如此,越發增添了一份近乎曲終人散的淒涼。

  而在鄭徽卻聽得魂飛魄散!阿蠻的歌聲彷佛出自他自己的口中——那跟他所唱過的挽歌太相似了!回憶那些長歌當哭,生不如死的日子,忍不住流下兩行熱淚。

  阿娃和周佶心中,也是一陣陣酸楚;特別是阿娃,知道阿蠻感於下堂氳出,飄泊無依的淒涼身世,才會唱出那樣哀傷的心聲。於是,她激起一番豪俠之氣,要做一番驚人的舉動。

  愁顏相向,是周佶打破了難堪的沉寂,「定謨!」他特意用欣慰的聲音說:「好在你不是『西出陽關』,你是西出散關,該記得我告訴過你的話!」

  這句話很有效,鄭徽想到他所說的「奇遇」,頓時興奮掩蓋了感傷。他點點頭,轉臉對阿蠻說:「多謝你特來送行。人生聚散無常,看開些,你請回去吧!」

  「不,」阿蠻答道:「我總得看你們過了橋才能走。」

  「那麼就走吧!」

  鄭徽站了起來,領頭先走,阿蠻跟著出去;周佶要付酒資,慢了一步,阿娃便趁勢拉了他一把,兩人留在後面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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