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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我從前也這麼懷疑,今天才知道是辦得到的。把那些人往大坑裡一攆!」他的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如豆的燈焰,用一種冷靜得奇怪的聲音,彷佛幽靈獨白似的,敘述他所推想的當時的情況:「坑邊幾十丈高的斷崖,斷崖上站著執戈的勝利者;坑裡幾十萬人,你擠我,我擠你,就是沒有一條出路,呼爺喊娘,眼中哭出血來,也沒有人理他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老天爺,活活餓死……」

  「你不要說了!」阿娃厲聲喊著,用她的手,急急來掩他的口——他感到她的手是冰冷的。

  想不到把阿娃嚇成這個樣子,鄭徽在困惑以外,深深懊悔,趕緊握著她的雙手說:「別怕,別怕,我是故意編出來嚇唬你的。」

  「可怕,」阿娃喘一口氣說,「幾十萬人,一條生路都沒有,就那樣等死!」

  「你怎麼還是把我的話當真了?」他著急地搖著她的手說,「不許再想了,趕快把它忘掉!」

  阿娃怔怔地不響。他取一件襦襖披在她身上,緊握著她的手;好久,她的雙手才暖過來,臉上也恢復為紅潤了。

  「一郎!」

  「嗯。」

  「我想你的話不錯,臨潼西南有一處地方,叫『坑儒穀』……」

  她的話沒有完,就讓他攔住了,「我們睡吧!明天還要趕路呢。」他說,「不要再研究這些了,我也不過瞎猜猜而已,八九百年前的事,跟我們什麼相干?」

  於是,繡春來鋪好了被,兩人各有一副枕衾,分別睡下。到半夜阿娃大做噩夢,把鄭徽驚醒了好幾次。

  行路的習慣,向來曉行早宿。寒雞初唱,客店中已經燈火處處,人聲嘈雜。鄭徽起來剔亮了燈,拿到床前一照,只見阿娃雙頰如火,鼻息重濁,伸手去摸一摸她的前額,燙得炙手。

  「病了!」鄭徽失聲叫道。

  阿娃也醒了。她微微張開眼,重又閉上,輕輕地說了句:「渴得很!」

  鄭徽趕緊放下燈檯,通宵不熄的炭爐上坐著三壺熱茶,他斟了一碗,稍稍吹涼了,才把她扶著坐了起來,另一隻手把茶碗湊到她唇邊去。

  阿娃喝完了,喘了口氣,掠掠鬢髮,但神情仍顯得極其委頓。

  「怎麼一下病了?」鄭徽緊鎖著眉頭說。

  「昨天下午,身上就寒颼颼的,大概是受了涼,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說著,就要掙扎下床,可是剛一動,就趕緊把眼閉上,顯然的,那是頭暈的緣故。

  「你睡下吧!」鄭徽毅然決然作了一個決定:「今天不走了,歇一天再說!」

  阿娃估量了一下,身子確是支援不住,勉強長行,會將小病弄成大病,反而不妙,便歉意地答道:「真是,早不病,遲不病,偏偏要趕著回去過年,在路上病了起來,這是從何說起?」說著,長長地歎了口氣。

  就這時候,睡在裡房套間的繡春,推門出來,鄭徽把今天不走的緣故告訴了她;又把賈興找了來,叫他去問一問店家,有好醫生請一位來。

  等天色大亮,賈興請了一位醫生來,細細診了脈,說是感受風寒,又沒有得到好好的休息,才一下發作:「表一表,出一身大汗,就可見好!」醫生極有把握地說。

  鄭徽聽了非常高興,可是醫生又說了一句話,馬上把他的興頭打了回去。

  「但有一件,」醫生一面坐下來處方,一面叮囑,「得要好好靜養,熱退淨了,才能起來行動。不可吹風,飲食務必當心。」

  看來阿娃三兩天內還不能出房門,日子已過了臘月二十;到長安,按規矩走,起碼還有五天的路程,不知道能趕得回去過年不能?

  「請指教!」醫生已開好方子,遞了過來。

  脈案上說阿娃「外邪從肌膚而入」,需要「串涼透表」,開了些蘇梗、薄荷、杏仁、甘草之類常見的藥。鄭徽沒有涉獵過醫書。但看他說病人的症象:「翟熱、頭昏、口燥、肢軟」,倒是一點不錯;料想方子也絕無差錯,便連聲稱謝,送走醫生,立即派賈興上街,照方配藥。

  那醫生確是很高明,阿娃服了藥,蓋上被悶頭大睡,滿身汗出如漿;近午時分,熱退汗消,頓覺神清氣爽,而且感到餓了。

  於是,繡春煮了粥來;鄭徽一早起身,還沒有吃過東西,便陪著阿娃一起進餐,粥菜只是一盤醬漬萵苣,兩人卻都吃得津津有味。

  「這下舒服多了!」阿娃吃完粥,靠在繡春肩頭說;長髮散亂,但因被汗濕透了的緣故,顯得又黑又亮。

  「謝天謝地!」鄭徽笑道,「昨晚上你老做惡夢,我真以為把你嚇著了。」

  「嚇是有點嚇。」阿娃很老實地說,「但這樣也好,把我一路所受的外感,嚇得早點發了出來,免得成一場大病。」

  「你總算想得開。」鄭徽說,「也虧得那醫生的手段妙。」

  「今天臘月二十幾?」阿娃問繡春。

  「二十二。」

  「到長安還得走幾天?」她又問鄭徽,「五天夠了吧?」

  「不,起碼得五天。」

  「啊!」她大聲地說,「那可真不能再耽誤了,反正我的病已不要緊,明天就走吧!」

  「不行,醫生說要熱退淨了,才能起來行動。」

  「這不是已退淨了,你試試!」她拉著他的手放在她的前額上——果然,清清涼涼的,跟他第一次探手去摸,燙得炙手的情形,完全不同。

  「但是,」他仍舊不放心,「醫生說,不能吹風。」

  「那也不要緊,在車裡,把身子蓋嚴些就是了。」

  「不妥!你還是調養兩天的好。」

  「在這裡調養什麼?種種不便。再說,姥姥在那裡盼望著,過年趕不到家,兩面都是牽腸掛肚的,沒有病也要急出病來!」

  鄭徽的意思有些活動了,「那麼我問一問醫生吧!」他說。

  「用不著問!你要一問,他還不是那一套說法?」

  「看看再說吧!」他一時下不了決心。

  到晚上,阿娃已能起床。除了細細看去,略顯得有些清瘦以外,其它怎麼樣也看不出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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