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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他要料理的事,就是還那兩筆人情債。第一是朱贊,這天下午他為朱贊所設的宴會,十分講究;選歌徵色,廣召三曲名花,鬧到三更過後,才一個個扶醉歸去。這一席盛宴,花了鄭徽二十貫。

  第二是謁見于玄之,向他道謝提攜之德。于玄之十分器重鄭徽,殷殷以前程遠大相勉。又談到他私試的兩篇文字,說「九衢賦」道人所未道,是鄭徽自己也明白的;但那五道策問,何以為于玄之拔置第一卻有個他所想像不到的原因。

  原來于玄之是張九齡的門生,張九齡為李林甫排擠去位,做門生的,自然也憤憤不平;鄭徽那「治道」一策,正好搔著癢處,所以于玄之特別賞識。

  這個內幕的揭破,一方面證明了于玄之並未受朱贊的操縱,衡文自有主權,使鄭徽感到相當欣慰,但另一方面也證明了他這一次私試中,所以能出類拔萃,高居狀頭,並非全靠真才實學,只是正好碰到一位別有會心的主司而已。

  因此,他先不談去洛陽的話,決意再參與一場私試,看看自己有多少把握。

  在慕名來拜訪他的客人中,有個叫崔敏的,也是「棚頭」,在他去回拜時,崔敏提到也想辦一場私試,鄭徽立即表示願意報名應試。

  參與這一場私試,他是在絕對秘密的情況中進行的;甚至阿娃也不知道那兩天他一清早出門,是幹什麼去了?

  崔敏所辦的那一場私試,規模不及朱贊,只有八十個人。私試的辦法則大致相同,但第一場私試不是賦,而是一首八韻的五言排律;第二場仍是策問五道,一道經義、兩道時務、一道方略、一道徵事,範圍比于玄之所出的題目來得廣泛。

  結果,泥金報捷,再次中元!

  這下鄭徽心滿意足了,阿娃和韋慶度則是又驚又喜,李姥也格外地另眼相看。自然,他的聲名更高了,連公卿之間也常提到他的名字——這是朱贊聽說的,他一直在用各種方法籠絡他,希望他入棚;同樣地,崔敏也傾心結交,希望他為他那一棚爭光。

  慕名來訪的,折簡邀宴的,公卿中托人示意,希望他去投一個「行卷」的,絡繹不絕,連阿娃也有些不堪其擾的感覺了。

  「我們逃吧!」鄭徽說:「逃到東都去過幾天清靜的日子。」

  阿娃點頭同意。於是他們帶著賈興、楊淮和繡春,東出灞橋,直往洛陽進發。

  ▼第六章

  一個月以後,他們又踏上歸程,那已是一年將盡了!

  歲暮的天氣,雨雪載途,行旅是相當艱苦的;但鄭徽的心情卻十分振奮,在洛陽的一個月,他享受了太多的溫馨恬適的生活,靜極思動,即令是一次艱苦的行旅,也可以借它來發揮過剩的精力。

  因此,他拒絕阿娃要他一車同載的建議,情願衝寒冒雪,跟賈興與楊准一樣騎馬上路。熱於史事的他,大發思古之幽情,迤邐西行,進入函谷新關,見到了許多非谷非穴,荒涼萬狀的黃土大深坑,想起秦將白起和西楚霸王坑降卒的故事,恍然有悟於「坑」之一字的解釋——然而這意會於心所產生的感覺,不是求知有得的愉快,而是無限的哀惻。

  將到函谷舊關,在桃林住下。一天辛苦,到了客店,他總愛說說笑笑,藉以恢復疲勞,而這一天卻是擁被抱膝,憮然不樂。

  阿娃看在眼裏,十分關切,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問說:「怎麼了?身上不舒服?是累著了吧?」

  「身上倒沒有什麼。」他搖搖頭,「心裏堵得難受!」

  「為什麼?」

  「一路過來,太荒涼了!」

  阿娃笑了,「你真是多愁善感!」她又說,「也怪不得你,生長在山青水綠的江南,幾時見過這種一片黃土的苦地方?」

  「不是因為一片黃上,是因為那些大坑。你在車子裏看見了沒有?」

  「看見了。看上去每一個都有兩三里方圓,幾十丈深。怎麼?」她奇怪地問,「那些大坑,怎麼會惹起你的不快活?」

  鄭徽欲語又止,終於這樣答覆:「你別問了!問清楚了你也會不快活。」

  「不!」阿娃願意分擔他的憂鬱,「我一定要問。」

  「那些大坑裏,死過幾十萬人!」

  她心一懍,直覺地答說:「哪有這回事?你瞎說!」

  「歷史上記載得有的。」他把秦將白起在長平坑趙國降卒四十萬,及西楚霸王項羽在新安城外坑秦卒二十萬的故事說了給她聽。

  「我不相信。」阿娃是真的不信,「幾十萬人怎麼坑法?那得有多少人來制服他們?他們也就一個個乖乖地叫人坑死了?」

  「我從前也這麼懷疑,今天才知道是辦得到的。把那些人往大坑裏一攆!」他的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如豆的燈焰,用一種冷靜得奇怪的聲音,彷彿幽靈獨白似的,敘述他所推想的當時的情況:「坑邊幾十丈高的斷崖,斷崖上站著執戈的勝利者;坑裏幾十萬人,你擠我,我擠你,就是沒有一條出路,呼爺喊娘,眼中哭出血來,也沒有人理他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老天爺,活活餓死……」

  「你不要說了!」阿娃厲聲喊著,用她的手,急急來掩他的口——他感到她的手是冰冷的。

  想不到把阿娃嚇成這個樣子,鄭徽在困惑以外,深深懊悔,趕緊握著她的雙手說:「別怕,別怕,我是故意編出來嚇唬你的。」

  「可怕,」阿娃喘一口氣說,「幾十萬人,一條生路都沒有,就那樣等死!」

  「你怎麼還是把我的話當真了?」他著急地搖著她的手說,「不許再想了,趕快把它忘掉!」

  阿娃怔怔地不響。他取一件襦襖披在她身上,緊握著她的手;好久,她的雙手才暖過來,臉上也恢復為紅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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