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鴻章 | 上頁 下頁


  慈禧太后當時垂簾未幾,處事以君臣「同治」為宗旨,對於刑部定擬的罪名,不肯輕作裁決,降旨命大學士六部九卿科詹科道會議,這就是明朝的「廷議」,是件很鄭重的事。會議結果,如刑部所議;而慈禧太后還不忍輕殺大臣,另有一道懿旨。

  懿旨上這樣說:「何桂清曾任一品大員,用刑宜慎,如有疑義,不妨各陳所見。」這意味著,「上頭」預備網開一線;所以跟何桂清有交情的、受了運動的,或者間接有關係可能受株連的,本以為何桂清罪無可逭,救亦無用,而在廷議中默無一言者,此時紛紛上疏論救,總計有十七人之多。

  一馬當先的是大學士管部的祁雋藻,他的行輩甚高,在當時已列入耆宿之列;山西壽陽人,所以多稱他為「壽陽相國」。此人還存著清初貳臣的觀念,當曾國藩辦團練,出師有功時,他居然以為漢人一呼而集萬千眾,非朝廷之福。此時上疏救何桂清,首先就引用嘉慶的諭旨:刑部議獄,不得有加重字樣。認為余光倬所擬,不合祖制。此外如工部尚書萬青藜、御史高延祜,都是聲名不佳的人物;而薛煥感恩知遇,又以重金替何桂清在京裏走門路,所以初夏被逮,到深秋還拖在那裏。

  慈禧太后為了籠絡大臣,倒不一定想殺何桂清;但正人君子饒不過他。首先是最早參劾何桂清的御史卞寶第,抗章駁祁雋藻。原疏抬出仁宗睿皇帝的聖諭,這頂帽子太大,本難指駁,而卞寶第駁得十分痛快,他說仁宗上諭,只就承平時期尋常罪名而言。輕輕一語,就把他那頂大帽子卸掉;然後又說:道光年間浙江提督余步雲失定海,咸豐年間湖北巡撫青麟失武昌,皆以失陷封疆伏法;其時祁雋藻當軍機大臣,沒有聽見他說什麼話,「何獨於何桂清護惜若此?」這個奏摺一發抄,時論大快。

  不過,何桂清生死之機,最後決於一個人,就是曾國藩。當時京卿中有個李棠階,河南人,跟倭仁、曾國藩都是當年做京官時講理學的朋友;慈安太后聽文宗生前提到過這個人,所以特旨內召,任用為太常寺正卿;當浮議囂張時,李棠階上一個密摺,說是:「刑賞大政,不可為謬悠之議所撓;今欲平賊,而先庇逃帥,何以作中興將士之氣?」這是撇開刑律及何桂清個人的禍福,以大局軍務為著眼點;東南軍事在著著進展之時,自然不能做出打擊士氣的事情來,所以,連慈禧太后看了這個奏摺以後,態度也迅速地轉變了。

  何桂清這一案的關鍵,本在他為何由常州脫逃?如果這一點能有所辯解,則可以不死;所以刑部審問時,他提出一份薛煥等人所具的公稟,請他退到蘇州,以保餉源重地,證明他本心並不打算棄地。事過境遷,當時是否有必要退至蘇州?是非無從判斷,同時這張公稟,究竟真的出於當時,還是事後補具,以為卸責的餘地,亦無從查究,因而朝廷特意降旨,命現任兩江總督曾國藩查核具奏。

  曾國藩身在兩江,瘡痍遍地,目擊心傷;而且他帶著兵負破敵的全責,亦不能不為士氣著想,因此,一向不大肯說題外之話的他,覆奏措詞,如老吏斷獄,犀利無比。

  曾國藩的覆奏是這樣說:「督撫權尊,由來已久,司道以下,承迎風旨,不敢違拒,若此類者,無庸深究,疆吏以城守為大節,不當以僚屬一言為進止;大臣以心跡罪狀,不必以公稟有無為權衡。」

  這幾句話精警絕倫,無人可駁。而在曾國藩覆奏未到以前,救何桂清的祁雋藻等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已搞出一絲生機,至此又復斷送。

  祁雋藻他們所想的辦法,就是將何桂清的罪名,弄成斬監候。為達成此一目的,分兩方面迂迴進行,一方面在廷議中格於公論,仍照刑部所擬「從重擬以斬立決」;一方面由祁雋藻領銜上奏,說「遍察刑律如臨陣而退、棄城先逃等條,罪至斬監候而止」。加重罪名至斬決,「是為擬加非律」,也就是說超乎律法以外,非臣下所得擅請。然後由軍機面奏,擬發上諭:

  此案既疊經廷臣等會同刑部定擬罪名,自應按律科斷,即不必於法外施刑,以昭公允;何桂清著仍照本律,定為斬監候,歸入「朝審」「情實」,秋後處決。此後為定照定律,詳慎用刑之意起見,非為何桂清情有可原,將來可從末減,致蹈輕縱也。

  這道上諭,看起來合法、合理,一秉大公,毫無可議;其實是軍機上欺兩宮太后問政未幾,不諳制度,用的是瞞天過海的手法;因為這年是同治元年,凡遇改元,太后皇帝整生日等等慶典,照例「停勾」,所謂「歸入『朝審』『情實』,秋後處決」,根本是空話。

  所謂「朝審」,起於明朝英宗復辟以後的天順三年,將待決之囚,在霜降以後處決以前,作一次最後的審判。對各省的死囚而言,此一程序稱為「秋審」,而刑部獄中的死囚,則稱為「朝審」,由刑部特選精幹的司官人員,組織秋審處,主辦其事。朝審或秋審的結果,分為五類:情實、緩決、矜疑、留養、承祀,最後兩類多為獨子以承宗祧,奉養父母,可以不死;緩決、矜疑則尚待進一步審訊,惟有情實一類,則在勾決之列,須另繕黃冊呈覽。不過,這年雖然停勾、招審冊,仍應照呈,何桂清的罪名,已指明為「情實」;卻由於打通了秋審處的關節,而余光倬勢孤不能力爭,所以未將上諭中「非為何桂清情有可原,將來可從末減,致蹈輕縱」的「緊要之語」敘入,企圖蒙混過關,不想又遇到了一個硬錚錚的對頭。

  這個對頭就是李棠階。軍機大臣中除了恭親王以外,本以恭親王的老丈人桂良為首;桂良在咸豐八年與英法公使在上海議和時,深得何桂清的助力,所以何桂清被逮到京,他亦很出力相救。哪知這年夏天一病而亡,軍機大臣空出來一個缺,秋天補了李棠階;此時便根據曾國藩的覆奏力爭,因而降旨切責刑部,嚴加申飭。

  於是刑部補具手續,特降諭旨:

  已革兩江總督何桂清一犯,因廷臣會議,互有異同,酌中定議,將該犯比照帶兵大員失陷城寨本律,予以斬監候,秋後處決,已屬法外之仁。

  今已秋後屆期,若因停勾之年,再行停緩,致情罪重大之犯,久稽顯戮,何以肅刑章而示炯戒?

  何桂清著即行處決!

  於是何桂清被綁赴菜市口,一刀斬訖。而余光倬則跟何桂清的私黨結了怨;他本來已考上了御史,而且「京察」一等,照例立即可以升補,為人藉故彈劾,京察一等及御史記名,一律撤銷,竟致閒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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