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林冲夜奔 | 上頁 下頁
一九


  「這就說不定了。」老莊客答道,「自我在雪地裡知得是林教頭時,再三囑咐小四他們,不得走漏消息。只是大路人人可走,或者有人識得林教頭,眼看他到了我們這裡,告密求賞——聽說已懸了二百兩銀子的花紅。二百兩不是小數目,財帛動人心,便我,不識林教頭時,也要去發這筆財。」

  說了半天,道三不著兩,柴進有些焦躁:「哪裡來這許多不相干的閒話!你只說,管營要問起時,我如何應付?」

  「那又要看他的來意和佈置了。倘或已知確實消息,硬逼要人,說不定動用官軍包圍。這,大官人須念著百年的基業,犯不著為一個朋友葬送在裡頭。」

  「這叫什麼話?」柴進勃然作色,「難道叫我出賣朋友?」

  「大官人又氣急了,我不過是說,把管營敷衍走了,作速安排林教頭遠走他鄉,豈不是彼此都免了禍?」

  這不是柴進所中意的安排,但管營早已到了廳上,遲遲不出,倒似乎顯得情虛,引起來客的猜疑,事情越發棘手,所以他暫且把林冲這面擱下,拿定主意,好歹來個硬不認賬,把管營先應付過去,再作計較。

  走到房門前,柴進先在門縫裡張望了一下,只見管營擎著杯在手裡,兩眼骨碌碌地望著空中轉,心事重重的神情全都在臉上。

  這使得柴進重生警惕,一面低聲囑咐小四去關照林冲休出中門,一面臉上堆足了笑意,咳嗽一聲,大踏步走了出去。

  等管營轉臉看時,柴進搶步上前,執著他的手,做出驚喜的樣子:「呀,呀!怎的一陣好風吹得你光降?這大雪天,正思量著怎得有一兩個好朋友來吃酒談天才好。來、來,天從人願,且到我那小閣子去坐,我正開了一壇好酒在那裡。」

  說著,便拉著他要走。管營急忙說道:「柴兄,今日辜負你的盛情。酒放著改日來吃,我有件大事,要向你討教!」

  聽這「討教」兩字,兆頭不佳,柴進便放了手,沉住氣答了個字:「哦!」

  「你可知道前日夜裡草料場失火?」

  「聽說此事,卻不知其詳。不知可礙著你的前程?」

  「這倒還不礙。」管營又說,「你可還知道,出了一場命案?」

  「也聽說過,事不幹己,不曾打聽。」

  管營聽他這話,只把一雙眼盯在他臉上,仿佛待信不信,卻又欲語不語。

  「咦!」柴進故意放下臉來,不悅地問,「管營,你如何這等看人?」

  「柴兄,多蒙不棄,相知也有兩三年了,我有句話說,休嫌我冒昧:這件命案,你真個不曾打聽?」

  「喲!」柴進猛地裡跳起身來,指著管營的鼻子,「嗨!嗨!你休問我,我先問你,多年相知,你說這話,倒是為著何來?」

  管營也厲害,坐了下來,把身子往後一仰,又是定睛看著他,不發一語。

  「真正氣數!」柴進是萬般無奈的樣子,往下一坐,隨又跳了起來,厲聲說道,「我明白了,莫非你疑惑我與這場命案有牽連?是與不是,你說,你說!」

  他這一鬧,便有莊漢圍了攏來,要看個究竟。管營便說:「柴兄,我是好意,你這等先跳了起來,話就談不攏了。且把你手下這幾位先遣開了,我們平心靜氣來談一談,彼此有益。」

  「好,好!」柴進算是讓步了,忍著氣把手一揮。

  等莊漢一走,管營低聲問道:「這場命案死了兩個人,一個是高太尉府裡的差官,一個更不是外人,原是你這裡的洪教師。」

  「這就奇了。」柴進皺著眉說,「那洪教師心胸狹隘,在我這裡與人不睦,存身不住,不辭而別。卻不想落此結果!可知兇手是誰?」

  管營不即答話,把個頭別轉了去說:「如果柴兄真個不知,我就說,兇手正是你那好朋友林冲。」

  「這更奇了,他在牢城收管著,如何出來殺人?」

  「是前日調了去草料場的。原是看柴兄的面子,特意做此安排。」

  「承情之至。」柴進拱一拱手,「他是如何殺了那兩個人?我那朋友最識大體,是個能屈能伸的男子漢,若無確證,休冤枉好人!」

  「絕不冤枉,高太尉遣來的差官,帶著兩名伴當,親眼得見,逃出命來,可做見證——一個在屁股上還吃了林冲一箭。」

  「噢!」柴進心想,你談到這上面,倒要逼你一逼,便即說道,「我有些明白了,是前日你從牢城把他調到草料場,當夜草料場失火,林冲大概不曾燒死,逃了出來,卻又去殺了兩個人。這就越發離奇了,這把火從何而來,林冲又為何去殺那兩個人?管營,你我多年相知,究竟是何緣故,倘有所知,你也與我實說了吧!」

  這咄咄逼人的幾句話,把個管營說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好生不安,等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都是為了看著柴兄你的面子。」

  這句話柴進明白,如不是看著自己的面子,管營早就在牢城中對林冲下了毒手!這樣一想,倒有些見他的情,便也不忍相逼。「草料場原是個好差使,多承看我薄面,善待林冲。不想他福薄,弄出這場禍來。」柴進說到這裡,急轉直下地問道,「管營,請道來意!可是以為林冲在我這裡?你只直說,我不怪你。」

  管營強笑道:「我可不敢說這話。」

  話是這麼說,那神氣已擺明瞭,確確實實以為林冲是藏匿在這裡。柴進此刻軟又不是,硬又不是,頗有進退失據之感,因此也只報以不明意義的微笑,默然不作一聲。

  這樣子成了僵局,彼此都覺得難堪。柴進正打算著找句什麼話來說,好歹先解消了這個劍拔弩張的局面再論其他,而管營卻在他前面開了口。

  他這一開口,態度完全變了,先唱個喏:「柴兄,你我不必徒費爭執,傷了朋友的和氣。須知我來拜訪,全看在柴兄往日待我的情分上。」

  聽他這樣說法,柴進反覺歉然,賠笑答道:「原是這話,見情之至。」

  「我也不須柴兄見情,也不問林冲是否在你莊上,只盡我的心,有幾句話奉告。」

  這是極要緊的幾句話,管營不肯大聲說出來,附著柴進的耳朵,悄悄透露了一個消息:滄州的團練使,原是高俅提拔起來的,所以聽得陸謙被殺,大為震怒;他也疑心到柴進與此命案有牽連,已密劄知州衙門,派人監視柴進的兩處莊園,而且已有表示,柴進如果敢窩藏罪犯,不畏法度,便要發兵搜捕——好得朝中有高太尉做主,便闖出禍來也不怕。

  柴進一聽這話,暗暗心驚,神色之間不由得便有些不自然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