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林冲夜奔 | 上頁 下頁


  一旁凝神靜觀的「小旋風」柴進卻是急壞了,心裡只怨林冲:怎的如此大意!明明已勝定了的,偏偏出此一招,豈不是自作孽,不可活?

  就這提心吊膽、皺眉頓足的一刻,只見右手高舉、右足拳起、身子外傾的林冲,竟順勢往下一跌,洪教師的那一棒從他身上越過,掃了個空。洪教師剛喊得一聲「不好」,只見貼地一棒橫掃跳避不及,著了一下——林冲怕打折了他的腿,不曾用力,但就像林冲娘子使撐窗棍打高衙內一樣,腳脛骨上是最吃不起苦的地方,洪教師一陣冷汗淋漓,不由得便站不住腳。

  等洪教師這面栽倒,那面林冲已一躍而起。這敗中取勝的一記險招,不但那些圍觀的莊漢聽都未聽過,連柴進也是初次見識,當下暴雷也似的喝彩不絕,紛紛圍了上來。洪教師自覺無趣,趁這亂哄哄的一刻,熬著痛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逕自出莊而去。

  「林兄,果然名不虛傳。」柴進笑嘻嘻地說了這一句,又回頭喊道:「快取花紅來!再拿酒,待我慶賀。」

  一盤銀元寶捧了來,柴進親自奉贈,林冲不受。

  「原是沒奈何動手,不敢當此厚賜。」林冲又說,「何況有罪在身,何用這些財物?」

  「錯了,錯了!往後你要用銀子的時候多得是,休得推辭,不好看相。」

  推來讓去半天,林冲只得收受,卻說暫且寄放,待動身時再取,柴進也只好允了。等取來了酒,立飲三杯,柴進不住誇獎,林冲心內卻不見得高興,暗自失悔,又結了個冤家!

  一想到此,便即問道:「洪教師呢?」

  「出莊去了。」有個莊漢大聲回答。

  柴進想想也不妥,嗔怪那莊漢說:「怎的不攔住?」

  洪教師素來不得人緣,那莊漢冷笑答道:「又不是少不得的一個人,誰要攔他?早走早好!」

  「話不是這等說。」柴進回身向那小童說道:「你遠遠去看了來回報,洪教師可在他自己屋內?」

  小童應了聲,急步而去。柴進和林冲回到廳上,重新又溫酒來吃。剛吃得一杯,小童轉來回報,說看門的眼見洪教師出莊投西,問他不答,只怕再也無臉回來了。

  「這都是我的不是!」林冲不安地說,「替大官人得罪了賓客。」

  「你休放在心上。實不相瞞,這位教師,原是不受尊敬的。」柴進停了一下又說,「也罷,相與一場,少不得還盡我的心。」

  於是他命人取了五十兩銀子,追了去送給洪教師,說是相贈的盤纏。林冲見此處置,才稍稍放下了心。

  這夜幾乎吃了一夜的酒,論道談藝,相見恨晚。如此一連數日,柴進只留住了不放,對兩名解差,自然也是大酒大肉款待。但日子一久,董超、薛霸心裡不免著急。這天刮了一夜的西風,第二日一早起身,只見黃葉滿階,卻又瀟瀟地下起雨來,益添愁思。

  董超耐不得了,去尋著了林冲,悄聲商量:「教頭,秋深了!我們弟兄還要趕回去,殘年臘月,雨啊、雪啊的,路上不好走。」

  「是啊!我比兩位心裡還要急,也不知告辭過多少次,無奈柴大官人情意特厚,真個無法。」林冲又安慰著他們倆說,「兩位放心,我再與他去說,總在這一兩日內一定動身。」

  等這天午後,柴進料理家務完畢,照例興沖沖來覓林冲,置酒歡飲。坐上桌,第一杯酒林冲就不肯吃,賠笑說道:「大官人——」

  話還未說完,柴進便搶著說道:「林兄,你吃酒!吃了再說。」

  「怎的?」

  「看今日的光景,你敬酒不肯吃,要吃罰酒!」

  「說得在理,我自然受罰。」林冲又賠著笑說,「大官人,你須教我心服。」

  「又是『大官人』!罰兩杯。」這下才明白!柴進不知已說過多少次,無須用此稱呼,反倒顯得生分。林冲只是不肯稱兄道弟——名分上的事,原勉強不來,柴進也不便苦勸,卻不道此刻忽反常態,林冲不覺詫異,只好先幹了兩杯酒。

  「這才是!」柴進滿懷欣悅,「林兄,我陪你兩杯,從今以後,隨你叫我兄弟也好,叫我名字也好,只再休提『大官人』三字,不然還要罰你!」說著把兩杯酒併入一個細瓷碗中,一飲而盡。

  林冲十分感動,茫然不知所措之中,忽然有了個計較,便即說道:「若依得我一件事時,我便無不聽從。不依我時,我依舊只叫你大官人。」

  柴進笑了。「不知林兄也這等憊賴!」他又幹了一杯酒,「你說,你說!只我柴進辦得到,無不依你。」

  「自然是辦得到的。」林冲站起身,執壺替他斟了酒,又把自己杯中斟得滿滿,放下酒壺,雙手高舉酒杯,飲幹了照一照杯說:「柴兄,我明日一早動身,不敢驚動,就這席辭行了!」

  「說哪裡話!」柴進大聲嚷了這一句,自己也覺得不免強人所難,想了半天說道:「我不多留林兄,三天如何?」

  於是商定再留三日。三日期滿,戀戀不捨,又留了一日。第四天早飯以後,柴進捧出二百兩銀子,都是五兩、十兩的小錠,打成一個包袱,另外寫下一封書信,親手交與林冲:「林兄,滄州牢城的管營原是熟人,頗有交誼,有我這一封書去,你不得吃苦——本當親自送到滄州,只是近來有閒言閒語,說我結交官府,不得不避一避嫌疑,還請見諒。」

  「就如此已報答不盡。」林冲既歡喜、又感傷地說,「我遭了這場橫禍,卻交了兩個知己,真正是因禍得福了。」

  「這也是天意安排。林兄只管放心前去,三兩年若得朝廷有恩赦之命,我打點你脫罪。那時索性將嫂子搬了來,在滄州落籍,你我朝夕盤桓,豈非快事?」

  提到妻子,林冲不覺黯然:「果真有此一天,我必如兄所命。」說罷,拜了下去:「柴兄,我告辭了!」

  柴進急忙也跪了下去,彼此相扶著,四目相視,都覺得心中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董超忍不住在旁邊開口了:「兩位都請起來吧!又不是隔著千山萬水,都在滄州,見面不難,怎的淚汪汪的?不滅了英雄氣概!」

  「說得也是。」柴進強笑著扶起林冲,「不想教他取笑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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