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林冲夜奔 | 上頁 下頁


  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大宋代後周而興。宋太祖天性仁厚和平,不喜殺戮,加以原是周世宗柴榮寵信的大將,感念舊恩,所以待柴氏的子孫最厚。

  後周失國,禪位的恭帝改號「鄭王」,安置房州,度過了十四年安閒歲月才去世。太祖素服志哀,輟朝十日。到了仁宗年間,柴氏子孫有的封了世襲的「崇義公」,有的做了「三班奉職」的武官,有的經商,有的務農,散居各方,安享太平。也有犯了罪的,卻是多蒙赦免。相傳太祖登基之初,在太廟寢殿中立了一塊「誓碑」,外遮銷金黃幔,封閉極嚴,傳下遺命,後世新天子即位,到太廟行了禮,便須秘密瞻視這塊誓碑。碑上有誓詞三款,一款是「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還有一款是厚待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於獄內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親屬」。因為這個緣故,各地的柴氏子孫,在他人都是另眼相看的。

  其中有一支柴氏後裔,世居滄州,祖上傳下來不少鹽田,歷來都是自恃不怕犯法,專賣私鹽,數世蓄積,成了滄州的首富。傳到第四代的這位柴大官人,單名一個進字,外號「小旋風」,生性好武,人極慷慨,喜歡結納江湖豪俠之士,九流三教,來者不拒,門下流品不齊。久而久之,潔身自好的望而卻步,投奔來的盡是些犯了罪的亡命之徒;至於鹽梟之流,把柴大官人的莊園當作自己家裡,自然更不消說得。

  這一天,「小旋風」柴進出獵回來,到得莊前下了馬,把馬韁甩給伴當,昂然直入,一眼瞥見三個人,隨即站住腳,指著個戴枷的問道:「你是何人?」不待那人回答,緊接著又說:「原來是個軍犯!姓甚名誰,刺配何處?」

  這是看到了臉上的金印。「我,林冲。」林冲自覺羞慚,把個頭低著。

  「原是東京禁軍教頭,只因……」

  「你說是誰?」柴進高聲打斷了董超——其中一名解差——的話,「是使得好槍棒的八十萬禁軍林教頭?」

  「正是,正是。」董超連連點頭。

  「幸會,幸會!」柴進爽朗地笑著,「快請進來。」

  到得堂上,柴進先不忙招呼林冲,把兩個解差引到一旁請教姓名。董超表明了身份,又說來由:「原是路口酒店的指點,說大官人曾經囑咐,凡有軍犯路過,務必引到寶莊相敘。因此冒昧求見。」

  「說甚冒昧!」柴進笑道,「倒是我有句冒昧的話,不知該不該說?」

  「大官人只管吩咐。」

  「我要借那面枷上的鑰匙用一用。」

  「我當是什麼事。」董超也笑了,「不消大官人費心,小人來料理。」

  說著,董超走了過去,把林冲的枷卸開。這時候,廳旁走來兩名莊漢,一個托出一盤肉、一壺酒、一大盤餅;一個捧出一袋米,米上置著十貫錢,正往下放,只聽柴進喝道:「蠢材,怎的不知高下?快收進去!取我自用的新頭巾來。」

  莊漢諾諾連聲地走了回去,取來一頂簇新的皂紗轉角簇花巾,柴進親自接到手裡,遞與林冲,等他紮戴整齊,方始見禮,互道仰慕。

  等林冲略略說了緣由,柴進喜不自勝:「原來就在滄州!已到地頭,儘自消停幾日,好好敘他一敘。」

  那些莊漢見此光景,知道這名軍犯非比尋常,早已傳話到小廚房,整治筵席,一面搭開桌椅,捧出款待特客的銀器來擺設席面。

  「休得如此!」林冲十分不安,「一個刺配的軍犯,不敢當此盛筵。」

  「哪裡話!在州官衙門你須受他的刑法,在我柴進這裡,你便是上賓。」

  「柴大官人這等看待一個窮途末路的罪犯,反叫我為難,不知將來如何報答。」

  「林兄,這便是你的不是了。」柴進不以為然,「怎說得出『報答』二字?」

  看柴進這神情,林冲知道,倘再謙虛,便顯得故意作假了。於是一切聽從他的安排。等開席時,柴進要他上坐,也就居之不疑。

  面對佳餚美酒,林冲心感柴進的情意殷摯,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的身份和未遇魯智深以前的種種苦楚,自覺此番境遇無異登仙。那一場沒來由的官司,對他是個極大的教訓,人靜夢回,細想世途,把「謙受益、滿招損」六個字,顛來倒去,想得極其透徹,所以此時雖居上位,卻絲毫不敢擺出八十萬禁軍教頭的架子。不獨是對勝過王孫的主人,就是那兩名教他吃足苦頭的解差,他也不敢怠慢,言語謙抑,禮數小心,倒像是個居於末座、伺候貴人的陪客。

  「小旋風」柴進既有江湖的豪氣,也有紈絝的習氣,但到底出身不同,看出林冲是以階下囚而為座上客,記著本分,才這等拘謹,越發愛重,連帶對那兩名解差——董超、薛霸——也頗假以辭色。二人何曾受過這等禮遇,受寵若驚即不免張皇失措,不是碰掉了銀箸,就是撞翻了湯碗。柴進便有些厭煩。「兩位酒醉了!」他向身旁的小童說道,「取點心來!與兩位吃飯了,送去客房安置。」

  於是小童端了兩籠炊餅、一盤蜜糕出來。董超、薛霸吃得飽了,雙雙起身告謝,自去歇息。

  「這才得清靜!」柴進笑道,「你我好好吃他幾盅,也說幾句知心話。」

  當下洗杯更酌,另外換上一桌細巧果子下酒。林冲因為那兩個解差不在席上,心裡仿佛覺得寬鬆些,便不似先前那樣酒不敢多飲、話不肯多說了。

  「林兄!有句話動問,你怎落得這般光景?若有委屈之處,說與我知,我替你做主。」

  「多謝大官人!唉,年災月晦,不說也罷。」林冲指著剛升的一輪皓月又說,「這等好時光,原該敘些得意的樂事,等我說個朋友與你聽。」

  說的這個朋友,自然是魯智深,如何一見傾心,結成異姓手足;如何急人之難,苦心調停;如何絕處逢生,野豬林得他來救;這一說魯智深,便把他的冤屈也申訴了。

  一席話把柴進聽得忽悲忽喜,如醉如癡,罵完了高俅父子和陸謙,一顆心便全在魯智深身上。「怎得與此人見一見才好!」他不住搓著手說,焦急之情,溢於言表。

  「這倒是我的不是了。」林冲又歡喜又不安地笑著說,「白白裡害大官人牽腸掛肚。」

  「唉!林兄,不瞞你說,我柴進在江湖上,也還有個疏財仗義的名聲,會過的人也不少,就不曾交著這等一個好朋友,想來是我福薄!」

  「原都是緣分。時候一到,遇著的人,每每是意想不到的。」

  「這話不錯。」柴進點點頭說,「譬如今日得遇你林兄,不是緣分是什麼?」

  「大官人要交我魯大哥,也還不難,等消停些日子,我覓便寫封書子——」

  話還未完,只聽莊客喊道:「教師來也!」就此把林冲的話頭打斷了。

  「來得好,請來一起坐。」柴進吩咐小童:「添杯箸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