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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但發軍餉之中,卻大有花樣。軍閥吃了空缺,自然要分潤各方面,潘複則進一步講條件,照領據打七折或八折實發,便有兩成到三成的好處。一部分孝敬靳雲鵬,一部分作為應酬費,一部分便入潘複私囊。當然,任鳳苞如果沒有好處,豈肯擔此風險?謠傳任鳳苞買了曾為吳梅村所歌詠的,鐵獅子胡同明朝田皇親的住宅,錢就是由此而來的。

  ***

  從袁世凱當臨時大總統開始,北洋政府就靠借債度日,一是發公債,民國剛進入九年,公債已發了十次,總計金額不下三萬萬元之多。

  二是借外債,日本方面的路子是不大走得通了。財政總長李思浩另闢蹊徑,以煙酒公賣收入作擔保,向兩家美國銀行各借五百五十萬美金,合計一千一百萬,但除了軍費、外債利息這些必不可少的支出以外,所餘無幾。各學校教職員的薪水無著以外,各機關亦普遍欠薪,因而出現了一個新名詞,與「災民」相對而言的「災官」。

  受「災」的程度各個不同。交通部是闊衙門,光是雖已停止發行,但仍為「有價證券」,可供抵押擔保之用,並且有市價的所謂「京鈔」——中國交通在京發行,印有「北京」字樣,在民國五年為袁世凱下令停兌的鈔票,即積有兩千一百萬之多。財政部近水樓臺,比較方便。陸海兩部可在軍費中想辦法。外交部顏面攸關,政府要盡力維持。農商部管著好些廠礦,別有生財之道。司法部有好些規費收入,不妨截留。「災情」最重的是內政部與教育部。

  就在這「災官」滿目的當兒,中交兩行無法維持,開始限制兌現,最初是限制數目,後來限制時間,銀行只開門半天。這一來市面上謠諑紛傳,大起恐慌,於是治安機關出面干涉了。

  北京的治安機關歸三個人負責,一個是步軍統領,由江朝宗換為李長泰,又由李長泰換為王懷慶;一個是員警總監,從袁世凱時代就任職的「當方土地」吳炳湘,垮在「五四」運動上,現在換了滿臉橫肉的段鴻壽。再有一個是憲兵司令秦華,每夜「三堂會審」,將王克敏、曹汝霖找了去,詢問庫存現金多少,兌出多少,尚餘多少?對這件事,曹汝霖很不高興,終於有一天跟段鴻壽發生了衝突。

  「你們要知道,不是兩行虧空,是幫政府的忙,受的累。你們這樣子每天審強盜似地,算什麼?」

  段鴻壽自居為「地面上的」,毫不在乎地答說是:「這是你們跟政府的事,我管不著。」依舊逐日盤問如故。

  曹汝霖不但受「地面上的」氣,還要受「紙面上的」氣——北京的報紙有三、四十家之多,異軍突起有張《京報》。主事者名叫邵振青,寫稿時署名「飄萍」,他籍隸浙江金華,是個貧家的孤兒,靠父執幫忙,念過兩年法政學校,以後就赤手空拳,闖蕩天下,養成了只講利害,不講是非的性格。由於善交際、反應快,文字亦頗夠水準,因而得任《申報》的訪員,派駐北京。

  《申報》是全國第一的大報,邵飄萍挾報自重,北京政界亦多願假以詞色。錢能訓是浙江嘉善人,以同鄉關係,走得很近。因而邵飄萍亦常出入徐世昌的公館。清朝的「太傅」得以出任民國的總統,邵飄萍的捧場之功,自不可沒。徐世昌手裡有一筆由清室資助的「活動費」,是總額三百六十萬元的「優字愛國公債」,市價約為票面的七折,徐世昌拿這筆錢廣結善緣,邵飄萍亦分到不少。他拿這筆錢辦了一張《京報》,同時還買了一輛汽車,衣飾華麗,舉止闊綽,自不在話下。

  北京的門房,向來以來客的排場定應付的態度。那時北京的汽車,一共不到一百輛,除了洋人,都是達官貴人所乘坐。因此,訪員看汽車的動靜,可以編出一段「要聞」來,譬如看到財政總長的汽車,出現在總理官邸門前,便會寫出這樣一條電訊:「日昨某總長訪謁閣揆,截至記者發電時止,已長談兩點鐘,尚未辭出。某總長素為某總理所倚重,聞此次談話內容,與內閣改組有關,對於孰去孰留,某總長之意見與閣揆不盡相同,如何安排,煞費躊躇,故討論久之又久雲。」究其實際,是財政總長的小兒子,要去看他的小朋友,內閣總理的孫子,所以由奶媽帶著,坐了汽車去串門子。

  但邵飄萍雖然也編新聞,卻非純然的空穴來風,就因為好在他有一輛汽車,公府及要人公館,出入無阻。見得一面,寒暄數語,問得兩三個問題,回去加油添醬,便是一篇獨家的「本報專訊」。因此,《京報》很快地站住腳,銷數扶搖直上,儼然是北京的第一大報了。

  報紙有了地位,邵飄萍的生財之道便廣了。本來當時北京的報紙,幾乎沒有一家不領津貼的。不過他人可以爭多論少,講講價錢。邵飄萍是說一不二,要多少便是多少。不遂所欲,馬上就會「報上見」。曹汝霖不知怎麼得罪了他,所以擠兌風潮一起,邵飄萍便在報上說風涼話。及至限制的規定一公佈,更是以同情存戶的資態,對曹汝霖展開了惡毒的人身攻擊。

  邵飄萍說曹汝霖經手借日款,獲得巨額回傭,所以同福夾道新造的住宅,富麗非凡,陳設盡是無價之寶。家裡還有庫房,積金無數。他建議交通銀行的存戶聯合起來,到他家要求開兌。這些煽動話,雖太過分,還不算荒唐,但最後加上一個尾巴,卻露馬腳了。

  這個尾巴是狐狸尾巴。他說:如果曹汝霖不肯開兌,存戶即不妨取曹家的陳設及藏金作抵押,不怕他不趕緊開兌。這等於公然教人作強盜,豈有此理。因此,明眼人,哪怕是受了「五四」宣傳的影響,罵曹汝霖「賣國」的人,亦都知道,這是邵飄萍挾嫌報復,而煽動他人為他去作打手,陷人入罪,其心尤為可誅。

  因此,曹汝霖僅是生氣,並未受到實質上的損害。不過,兩行擠兌的情況越來越嚴重,曹汝霖先還期望內閣無論如何會有辦法拿出來,及至聽到與直系往來密切的王克敏告訴他的一個內幕消息,不能不死心了。

  王克敏所帶來的內幕消息是:安福系正在倒閣。

  事起於直皖兩系的不和,已發展為表面化。當擠兌風潮正開始時,馮國璋一病而亡,得病的原因是抑鬱,放棄了刮地皮帶做生意,一年可以收入兩百萬的江蘇督軍,來當空頭的大總統,受盡了段祺瑞、徐樹錚的氣,原指望著代理期滿,還可以正式當選連任一次。但先是因為財權在段系手裡,他們可以用「參戰秘密費」的名義,每月列支十四萬元,作為安福俱樂部的經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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