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金色曇花 | 上頁 下頁


  至於雲南、貴州、廣西三省提出的休兵條件,一共六條。前四條為:袁世凱於一定期限內退位,可貸其一死,但須驅逐至國外。依雲南起義時的要求,將籌安會「六君子」以及勸進最力的段芝貴等七人,即所謂「十三太保」,明正典刑,以謝天下。帝制籌備費及袁世凱用兵西南的軍費,約共六千萬,應抄沒袁世凱及「十三太保」的家產賠償。袁世凱的子孫,三世剝奪公權。

  見此光景,徐世昌才知道局勢的棘手,超過想像不知多少倍。袁世凱一著錯,滿盤輸,擺在面前的是一局死棋。

  「死棋肚裡有仙著」,徐世昌自以為找到了起死回生的一著棋。他派密使到江蘇徐州、安徽蚌埠,跟長江巡閱使「辮帥」張勳、副使兼安徽巡按使倪嗣沖去聯絡。張倪二人,深表贊成。於是徐世昌派梁士詒、張鎮芳二人去走這步棋。

  梁士詒與張鎮芳相約,一個走外線,一個走內線。

  負責走內線的張鎮芳,由於是袁世凱的至親,所以兼理他的家務,在「洪憲」那幾天,等於「總管內務府大臣」。他手下有個得力的管事名叫郭世五,跟溥儀的生父,醇親王載灃的管家張文治是好朋友。張鎮芳由郭世五通過張文治,搭上了「內線」——醇親王的福晉,也就是溥儀的生母瓜爾佳氏。

  她是榮祿的女兒,由慈禧太后指婚為載灃的嫡福晉。她跟她丈夫的性情不大相同:載灃在辛亥那年擺脫了「攝政王」的銜頭,回家很輕鬆地對他妻子說:「從今天起,我可以回家抱孩子了!」醇王福晉氣得痛哭了一場。

  在她眼中,丈夫是「窩囊廢」。府裡從張文治起,所有的男女下人亦都不怕「王爺」,怕「老爺子」。醇王福晉規定下人對她必須用這個稱呼,表示她是一家之主,更表示對外的大事亦須由她作主。

  「對外的大事」便是「恢復祖業」。醇王福晉從沒有一天忘記過復辟。

  為了復辟,她親自展開交際應酬,通過榮祿的舊部去活動各地的將領,起義「勤王」。但從來沒有成功過。即令如此,她仍舊充分信任她父親的舊部,甚至對袁世凱也能諒解。醇王府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無不痛駡袁世凱,只有她是例外,說是「不怪袁世凱,只怪孫中山。」

  就因為這個緣故,張鎮芳敢走她這條路線。張文治告訴她說:「民党逼袁世凱逼得太狠了,袁世凱寧願恢復大清朝。徐世昌跟張勳、倪嗣沖都說好了。就怕王爺膽子小,請老爺子勸王爺出面,事情准成!」

  「喔,」醇王福晉大為興奮,「他們倒是怎麼個做法呢?」

  「這是機密大事,不能隨便透露。如果王爺肯出面,袁世凱派張鎮芳來見王爺,當面細談。」

  「好吧!」醇王福晉連連點頭,「我跟王爺來說。」

  到晚來夫妻燈下密談,載灃結結巴巴地說:「茲、茲、茲事體大,我得找人來商量。」

  ***

  「走外線」的梁士詒,在他的設在交通銀行的私人辦公處所宴客。客人只得兩位,一個是宣宗——道光的嫡長曾孫貝子溥倫。皇室中,只有他跟袁世凱打過交道。原來「籌安會六君子」在設計中華民國大總統轉變為「中華帝國大皇帝」時,認為遜清皇室的「勸進」必不可少。通過各種關係,跟內務府大臣世續倒是說通了。但誰都知道,老醇王一支,包括醇親王載灃,貝勒載洵、載濤及宮中四位太妃,一提起袁世凱,無不咬牙切齒。這樣一個形同篡位的仇人,反要推戴他做皇帝,這話誰敢去說?

  但畢竟找到了一個可以跟載灃去談這件事的人,就是溥倫。他肯給袁世凱賣力,有正反兩個原因。反面的是,他頗有牢騷,當初穆宗——同治出「天花」,不治而崩,又無皇嗣,按宗法應該由他繼承皇室,結果慈禧選了侄子兼外甥子的載湉。

  這是舊嫌,還有新恨。溥儀在毓慶宮開蒙念書,選了三個伴讀,一個是他的胞弟溥傑,一個是載濤的兒子溥佳,再一個就是溥倫的兒子毓崇。「伴讀」除了伴讀以外,還有一樣用處,代皇帝受過。

  孩子到底是孩子,總有頑皮不受教,需要加以責罰的時候。但皇帝畢竟是皇帝,既不能罵,更不能打。像這樣為難的情形,早在周朝初年就發生過,於是攝政的周公想出來一法子:「成王有過,則撻伯禽」,伯禽是周公的兒子,打打不要緊。成王如果覺得過意不去,自然就會守規矩了,是個很好的法子。

  但溥儀的伴讀有三個,毓慶宮的師傅陳寶琛,卻只把毓崇當伯禽,專找他的麻煩。譬如毓崇好端端地在念書,陳寶琛會突然向他喝一聲:「輕佻!」搞得毓崇莫名其妙,細看方始明白,是因為溥儀進書房蹦蹦跳跳的緣故。

  這樣一天不知挨多少罵,使得本來很用功的毓崇視書房為畏途,功課當然差了,挨駡也就挨得更凶。回家眼淚汪汪地訴苦,氣得溥倫常常破口大駡陳寶琛「王八蛋」。

  至於正面的理由,不外一個「利」字。其中又有公利、私利之分,私利是給溥倫個人的好處;公利則是以皇室勸進的表示,交換「袁皇帝」承認民國給予清室的「優待條件」,一共八款,最重要是前面三款:尊號不廢,歲用四百萬元,仍暫居宮禁。

  「五叔,」溥倫跟載灃說,「優待條件是民國跟咱們訂的,袁慰庭當了皇上,國號要改成『中華帝國』,他可以不認帳。」

  「這,這不會吧?」

  「是的,本來不會,你把他得罪了,可就難說了。」

  「商量,商量!」載灃把他的口頭禪搬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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