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荊軻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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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指責秦國的群臣不愛其君。以李斯以次,都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可是沒有誰敢,也沒有誰想說話。 「無且!」嬴政轉臉問道:「你何所求?」 夏無且楞了一下,頓首答道:「臣唯願活人!」 「值得活的人,才能讓他活下去!你看,那個犬豕樣的蒙嘉,死有餘辜!」 夏無且唯有再一次頓首,不敢贊一詞。 「無且!你該受上賞。」嬴政又問:「你自己說,你想要什麼?」 「臣無功……」 「怎說無功?」嬴政大聲打斷他的話,白眼一翻,叫人害怕。 夏無且猛然驚覺,救了君王,明明是大功而竟說無功;多疑的嬴政不會想到那是句謙詞,萬一追究下去,可以羅織入罪,所以嚇出一身冷汗。 還好,嬴政換了副看來比較和藹的神色,「你失言了,無且!」他說,「你不會像那些狠心賊子一樣,唯願我死,才覺快意。是不是?」 「是!」夏無且趕緊響亮地答道:「唯願大王,長生不老,與天同壽!」 嬴政點頭稱許,大聲宣佈:「夏無且,著先賜黃金二百鎰!」 夏無且自然頓首謝恩。然而他內心是慚愧的! 尾聲 「我那二百鎰黃金受之有愧。」夏無且痛心疾首地說:「對不起荊軻、對不起燕國、對不起你們這些——」他格外放低了聲音:「反秦抗暴的朋友!」 「唉!天意!」夏無且的朋友董生長歎著,黯然無語。 公孫季功——夏無且的另一個好朋友,憤憤地追問著說:「無且!我要問你:你如不愛那個傢伙,怎會用藥囊擲擊荊軻?」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夏無且痛苦地搖搖頭。 「狡辯!」 「不,我錯了!但是,我決非狡辯!」夏無且激動地說,「你不瞭解一個做醫生的人的心理——我,像我這樣從小便學著去救人的人,沒有『見死不救』的習慣。……」 「禁聲!」董生輕喝;大家一齊側耳靜聽,果然有人在叩門。 董生和公孫季功沒有什麼關係;夏無且是侍醫,交遊必須慎重,這夜來看他們,一吐積鬱,就是件犯禁的事,如果行跡落入外人眼中,輾轉傳入宮廷,會生麻煩,所以他首先站了起來,輕聲說一句:「我避一避!」隨即轉入別室。 這裡,董生才去開門;門外有疏星淡月的微光,映著一個身段苗條的女子,穿一身深黑的衣服,望去如幽靈一般。 「娘子!」董生詫異地問:「昏夜叩門,請問何由?男女有別,未便延接,你就在這裡說吧!」 「是我!」那「女郎」輕聲答說;隨即去掉了披在頭上的黑巾。 董生湊過臉去仔細看了一下,笑道:「原來是你!」 說完,他把「她」一手拉了進來,順手關緊了門。 在門縫中偷窺的夏無且好生奇怪。來客穿著女服,面目姣美白皙如好女子;但頭上卻是男子的髮髻,行動雖然沉靜,隱隱然仍有鬚眉氣概。那麼到底是男是婦呢? 就這裡,公孫季功拍著那人的肩笑不可抑,「子房!」他笑停了說,「看你這怪樣子!」 「這樣子方便些。」那人的聲音極其溫文,「可知我此來何事?」 「誰知道你?你的行蹤,一向是叫人猜不透。」 「我來訪夏無且。」 「喔!」公孫季功奇怪了,「你與夏無且熟識?」 「不!尚無緣識面。只是我必得找他談一談,等了好幾天,才等到今天這個機會——有人告訴我,說到你們這裡來了。人呢?」 公孫季功與董生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決定讓他跟夏無且見面。 從他們的眼色中,來客已經會意了,「且慢!」他一揚手中的衣包,看著身上說:「這樣子不便與初交的朋友相見,且等我先換衣服。」 等他恢復本來面目,是個豐神清俊,另有一種令人心醉的魅力的美男子。夏無且心儀其人,便不必等主人通知了,一閃身走了出來。 「我,夏無且。」他迎面長揖:「請教尊姓?」 「我來引見、我來引見!」 公孫季功為夏無且介紹,這神秘的美男子,名叫張良,字子房,是韓國最有名的貴公子,他的祖父、父親,執掌韓國大政數十年,算來相韓已曆五世之久。但是,韓國已經亡了兩年了。 「喔,原來如此!」夏無且深深會意,「請問有何見教?」 張良看著董公和公孫季功說:「兩位該知道我的來意!」 「莫非是打聽荊軻的消息?」董生轉臉看著夏無且說:「子房自前年有國破之痛,弟死不葬,盡散家財,欲行荊卿之事。可惜,他在荊卿生前,沒有機會見一面。」 一提到荊軻,夏無且又抑鬱了,「唉!」他長歎說,「荊軻恐怕死不瞑目!」 「請教足下,都說沒有足下一擊,荊軻必可成功。可有這話?」 「是。」夏無且把頭低了下去。 「我看不然。」 「何以呢?」性急的公孫季功搶著問說。 「他跟燕太子丹一起,就註定了要失敗。但是,他的失敗,並不表示別人也不能成功。」 「好!該浮一大白!」說了這一句,公孫季功急著找酒去了。 「子房溫文如處子,其實心雄萬夫。」董生對夏無且說,「如果秦舞陽換了子房,大事畢矣!」 「不!」張良提出不大相同的見解,「如果我與荊卿相識,我決不勸他這麼做,更不用說與他合作。」 「咦!」攜著一尊酒走來的公孫季功,詫異地問:「你走的路子,不是跟他一樣的嗎?」 張良答非所問地說:「今天我是特意來向夏先生打聽消息的。且聽夏先生說了當時的情形,再略陳鄙見如何?」 於是,夏無且又不憚煩地把那天咸陽宮的所見,細細地說了一遍;起先是平靜的,說到他不知不覺地把藥囊擲了出去時,一下子悔恨交並,又激動得語不成句了。 「夏先生莫難過!這不是你的錯;就算錯了,徒悔無益,該當設法補救。」 「是的,是的。」夏無且抓住他的手臂,痛切陳詞,「張先生,我的錯,怕唯有你才能補救;如有所命,百死不辭!」 「請自製!」張良平靜地規勸,「一動感情,方寸易亂。我還要請問:荊卿就義之前是何態度?」 「從容極了。他說事之不成,是因為他要學曹沫生劫齊桓的故事……」 「這是英雄欺人之談。」公孫季功搶著說了一句,頗有不以為然的意思。 張良卻沒有表示,望著空中沉思久久;這態度很奇怪,三個人一齊用催促的眼光看著他,要他說話。 「荊卿可敬!我的主意又要改了。」張良點點頭,喝了口酒又說:「荊卿死前那幾句話,是一種召喚,告訴後人,莫因他的失敗而卻步;只為了叫此獨夫亡頭,其事不難。」 「啊!」三個人一齊失聲輕喊;他們同意了張良的解釋,同時覺得荊軻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又提高了。 「但是荊卿錯了。錯在不該曲徇燕丹的心願——我們可以想像得到,荊卿不會作此行險僥倖的建議,必是燕丹動之以情的結果。而燕丹要殺嬴政,一半出於私怨,報私怨沒有請他人動手的道理;如果燕丹自請覲見輸誠,而以荊卿為副手,情況便又不同了!」 這真是語驚滿座!三個人一齊傾身向前,急待聽他的下文。 「不過荊卿雖未成功,亦不算失敗;成功成仁,原是一事之兩面。我原來的想法,本已改變,覺得亡秦重于誅此獨夫;可是此刻,我又要走回頭路了。」 「是因為如你所說的,受了荊卿的『召喚』?」董生問他。 「是的。」張良從容說道:「我要嬴政知道,失敗不足以令人氣餒;殺身不足以令人畏懼;防範越周密,手段越恐怖,越有人要反抗他。」 「那麼。」夏無且急急問道:「請問張先生如何下手?可有容我效力之處?」 「讓我想一想再說。」 在他這沉思的片刻,天色已露曙光;張良走過去打開東面的一扇窗子,朝陽從山后所散佈的燦爛的光輝,把其餘的人都吸引了過去,一起在窗前眺望著。 忽然,張良指著東方說:「我要走了!」 「到那裡去?」公孫季功問。 「到東海之濱,去訪一位力士。我要誅獨夫于通衢廣場之中,使天下聞知。我不知道會不會成功?但是,荊軻以後有荊軻,張良以後有張良;身可死,志不滅!再見了!」 張良飄然而去;向著東方的光明。夏無且、公孫季功和董生默然低頭,他們為張良祝福,但也悼念著荊軻!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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