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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屬於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在此最後一刻,荊軻要作最後一遍的檢點;第一大事是那包毒藥,伸手摸一摸,依舊在貼胸的那個口袋中,拿了出來,打開紙包,送到唇邊;突然想起,夷姞在咽氣以前,曾特別要他注意藥力發作的時間,她死在黃昏將近,而據她自己說是在中午服下的藥。照此算來,此時服藥,日中可以見效,萬一那時候大事未畢,毒發身亡,這才真是該死了!

  差一點鑄成大錯!荊軻細想一想,驚出一身冷汗。但也因而明白了夷姞何以挑了服毒這個方式來結束她自己的生命的原因;她是為他作一種試驗,不但要試出毒性如何,還要確定藥力發作的時間,好讓他易於控制。

  用心如此精細,正證明了她對他的愛心的深厚。他又想到她在人世間最後的一句話:「我先走一步,泉下相見。」現在,重見的時候不遠了;回想易水嗚咽,斷腸一別,這中間多少難捱的日子,畢竟也過去了,如今「泉下相見」,攜手相看,她不知道會如何歡喜?這樣想著,荊軻神魂飛越,把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忘掉了。

  忽然,門上剝啄數下,荊軻愣了一會,才想起此是何時何地?趕緊定定神,答道:「那一位?請進來。」

  門推進來,是任薑!

  一見她,荊軻有些心慌,怕她會激動,會哭,所以一時變得木然怔視,不知該如何應付?

  任薑也不知說什麼好?她正全力掙扎著,把摧肝裂膽的悲痛壓下去。她怕自己會忍不住眼淚,一直不敢來;但不見這最後的一面,卻又無論如何不能甘心;所以是大著膽來的。她只要看一看荊軻,把最後的一個印象,深刻在腦中,留作回憶。但是,見著了他卻又捨不得離開了。

  終於是荊軻開口說了話:「我要進宮去了!」

  「我知道。」任薑低聲回答;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你多保重。一個人在外面,沒有人照顧,只有自己當心。」

  就這兩句話,不知如何,勾起了任薑的身世之苦,眼眶一酸,自己在心裡叫聲「不好!」一扭身逃出室外,看看沒有人,趕緊低著頭,回到自己臥室,伏在衾上,熱淚傾瀉,無法分辨自己心中是何滋味?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得外面步履雜遝,夾雜著吳舍長的吆喝:「快開中門,荊正使要進宮了!」

  她又忍不住悄悄起身,從門縫中去窺看。可惜晚了,只看見荊軻的一個背影。

  荊軻已經出了中門,捧著函封的樊於期的首級;後面緊跟著秦舞陽,雙手高捧地圖匣,神情嚴肅地步出廣成舍,由典客陪著,登車而去。

  軒昂而馴良,一色全白的駟馬所牽曵的朱輪華蓋的飾車,由廣成舍出發,沿著渭水,往西而去。車子走得極快,轉眼間就出了市廛,道路越發廣闊。秦法:棄灰於道,受刺面的鯨刑。因此,青石板鋪成的平整道路,極其乾淨;車輪飛快地輾過,不見灰塵飄揚,只聞擂鼓劈雷般的隆隆巨響。

  不久,就進入禁區了。遙望渭河兩岸,高大華麗的屋宇,迤邐相望,不知多少?而飾車的速度始終不減;這表示到咸陽宮還早得很。但秦舞陽已經開始興奮了。

  轉過一片叢林,稍稍向北一折,再指向西,又是一片新的視界,產生入眼的是一座長橋,初看不足為奇,細看才知是極浩大的工程——數不清的橋拱,總有五六十個之多。

  正當秦舞陽在心中驚歎,不知徵發了多少民夫,流了多少血汗,才能造成此橋時,發覺車子漸漸慢了,最後停在一處形似關卡的屋子前面,執戟的兵士,攔住了去路。

  迎賓的典客首先下車,走到第一輛車前,很客氣地向荊軻說道:「請稍作小憩,略進漿水。」

  接著,也跟秦舞陽說了同樣的話。他知道這是切近宮禁,可能要作檢查;會不會要他把地圖匣打開來看?這不可不防,因而秦舞陽,一下車便向荊軻望去,希望從他的眼色中得到什麼暗示或領悟。

  荊軻卻根本未注意到他,空手下了車在眺望著;秦舞陽絲毫不敢大意,把地圖匣捧在手裡,走到了他身邊。

  「那就是咸陽宮!」荊軻手指著橋北一大片宮殿說。

  「喔。」秦舞陽把視線移到橋南,那裡的宮殿,由於距離較近,看起來反更壯麗,「我以為南面的才是咸陽宮。」

  「不,那是長樂宮。」

  「不錯!」典客正走了過來,在他們身後接口,「長樂宮在渭水之南。」

  「哎!」荊軻回過身來,感歎著對典客說,「未到此處,不知秦之強盛!」

  秦舞陽心想,這話說得有語病!秦國的強盛,也不過在勞民傷財,營造窮奢極侈的宮室上去表現,那不是語涉譏諷嗎?

  但是,秦國的典客,卻是一臉得意之色,「請看!」他伸一指在空中劃過,「那座橫橋,也是天下第一長橋。」

  「是的。」荊軻平靜地答道:「久聞此橋,長三百六十步,寬六丈;六十八橋拱,七百五十石柱。專為交通咸陽、長樂兩宮之用。」

  「荊先生說的是。不過,這橫橋不專為交通之用;也是上應天象的。」

  「請教!」

  「咸陽宮在北——」

  咸陽宮在北,象徵眾星所拱,北斗之北的「紫微」;而紫微星一向傳說是天帝所居。於是,橫貫咸陽的渭水,就被視作天河,有天河便有「牽牛」,那座橫橋就是。

  這樣牽強的解釋,叫秦舞陽覺得好笑,但更多的是憤慨;只為了要如此上應天象,特意修建一座不知役使多少民力的石橋,那是何等的暴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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