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荊軻 | 上頁 下頁 | |
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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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對看了一眼,卻都把頭轉向門外,都在注意季子,等她走遠了,荊軻搓著手說:「我不安得很,不知說錯了什麼話,惹得公主傷心?」 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夷姞心想,此時不必多說,等想通了要好好跟他談一談,因而答非所問地說:「這一兩天,我還要來!」手一指池中,「把那裡佈置起來。」 「是。」荊軻問道:「那一天來?我好恭候。」 「你這兩天要進城?」 荊軻點點頭微笑著,「一直懶懶地不想動,該好好做些事了。我想在這兩天把督亢的地圖弄好了它。」 她不來,他不做事,她要來了,他也有事了。這是什麼意思?是故意躲避嗎?不會的?夷姞定神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但也不敢自信自己的看法,必無錯誤。荊軻自己也覺得有加以解釋的必要,他坦率的說出他的心情:「一直惦念著公主,心裡總像有件事放不下,現在好了,我死心塌地了,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能再耽誤了!」 沒有比這番話更能給夷姞以較多的安慰。她覺得一顆心輕飄飄地飛出去了,恨不得立刻到東宮跟哥哥去說:你的看法,完全錯了!對荊軻,我不是你的障礙,我是你的助力。 「公主!」荊軻已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索性把保留著的一句話,也說了給她聽:「剛才我一個人在捫心自問,太子是有求於我的,公主是無求於我的,唯其無求,所以我對公主更有受恩深重,無以為報的恐懼。我不得已要請教公主,我能為公主做些什麼?」 聽了這番話,夷姞立刻在心裡回答,那麼,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這回答也是自問,而且也不難得到答案,她要在這段有限的時光中,給他最大的安慰,最大的榮耀,讓他感到一生中經歷了最好的一段日子。 於是,她的決心在此一刻形成並且凝固了。 「你不要這樣說!」她激動地看著荊軻,「你我的相遇是天意,一切都在冥冥中早已安排好了,不是我們自己所能作主的。」 「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夷姞打斷了他的話,聲音很大,也很堅決,「你應該忘了我的身分。你記著,我也是一個女人,喜怒哀樂,與人無異。不幸的是,我有一個比較特殊的身分,照我哥哥的想法,我應該抑制我的感情,說是為燕國的少女做個榜樣!難道順乎感情,自然而然的行事,便不足為法麼?我不相信!從此刻起,至少是在你面前,我要拋掉我的特殊的身分;連我自己都要忘了我是個公主,我希望,不,是要求,要求你也忘了我是個公主。」 話剛說完,季子也來了,夷姞懷著相當痛快的心情,上車回城。留下荊軻一個人在晚風中出神。 不過半天的功夫,在感覺中倒像過了半輩子——不是覺得日子難過,而是這半天的經歷,抵得過半生的成就。荊軻自以為是一個可以忘情的人,此刻才知道,那實在是不懂得什麼叫情! 現在,他懂了。世間的一切,最渺茫空洞的是個「情」字,而最實實在在的也莫過於一個「情」字!它不知何由而起?潛生暗滋,渾然不覺,一旦感覺到了,便難擺脫——自以為可以擺脫的,還不是真情,深情,像現在夷姞的情,他不但不想枉拋心力去企求擺脫,而且他是甘願受其束縛的,只因為這一份無影無聲卻又無處不在的情,越咀嚼、越有味!人生到此,已盡夠了!荊軻一個人欣欣然地消磨了一個黃昏,小飲陶然,趁著薄醉,極恬適地入于夢鄉。 而這一夜的夷姞,卻興奮得無法入夢!對著馥鬱的蘭膏明燈,她不知盤算過多少回的心事了。此志已決,不可動搖,費思量的是如何做法?是先跟嫂嫂商議,還是先跟荊軻道破?照道理說,自然先稟兄嫂,卻又怕一起頭便遭受挫折,以後要挽回便很難了。如果先向荊軻示意,等木已成舟,便不怕任何人的反對,但似乎羞於啟齒,而且於禮不合,得罪了兄嫂也不妥。這兩種方法,各有利弊,因為出入甚大,所以想來想去委決不下。 忽然,門上剝啄兩下,她知道必是季子叩門,說了句:「進來!」 進來的果然是季子,睡眼惺忪,右頰一團紅暈,顯然是睡而複起的。 「公主怎地還不睡?我都一覺睡醒了。安置吧!」 「睡不著。」夷姞正想找個人談談,季子來得湊巧,她拍一拍身邊的席子說:「你過來,我有事跟你商議。」 商議什麼?季子看一看,想一想,旋即明白,關上了門在夷姞身旁坐下。 「你看荊先生如何?」 「是——」季子在許多稱頌男子的話中挑了一句: 「是第一流人物。」 「嗯!」夷姞對她的說法很滿意;然後故意正一正臉色,表示她要談的是一件極嚴肅的事,「你說王后在世,可以為我作主,王后不在了,那便只有我自己來作主,是不是?」 季子對她的話,一時感到無法接受,因為這似乎太出意外了,她知道公主與荊軻的感情極好,卻想不到目前就論嫁娶,「公主!」她稍稍想了一下答道,「王后不在大王在!」 「父王一向不管事,你不是不知道。」 「那麼,還有太子和太子夫人。」 「我正是要跟你談到太子夫人。等我先細細告訴你。」 主僕倆如親密的姊妹般,促膝深談。夷姞把她跟荊軻交往的經過,都說了出來,其中最重要的一個透露是,關於荊軻入秦的目的及後果。 這叫季子聽得驚心動魄。對於荊軻將為太子幹一件大事,她是約略有所知的,但想不到竟是如此深入虎穴,與暴君同歸於盡! 「公主!既如此,你就決不能這麼辦……」 「不要跟我說這個!」夷姞以冷峻而堅定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你想得到的,我都想過了,太子也早就對我警告過了!我的決心是不可更改的。你只說,我應該怎麼個做法?」 季子是局外人,人又聰明,把局中的得失看得很透澈,她搖搖頭說:「若先跟太子夫人說了,事情就算完了!」 「怎麼?」夷姞吃驚地問。 「這樣的大事,太子夫人一定要跟太子去說。對嗎?」 「那自然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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