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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直到這天陪徐夫人進城訪問御醫,才聽太子丹談起,已經把成封的底細,訪查過了,確是真心投效燕國,這樣,他的設計便千穩萬妥了。

  可笑昭媯竟是懵懵懂懂,一無所知。但是,她心裡卻矛盾得很,既覺得不能不聽荊軻的話,又覺得舍不下荊軻這個人,一時又想到成封,這麼相貌堂堂,令人心醉的一位武士,如果真是秦國派來的間諜,那怎麼得了?燕國的死刑中,有一種是「刳腹」;想到那開腸破肚的慘像,昭媯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替成封擔了好大的憂,唯恐他將來有什麼「可疑」之處,落在自己眼裡。

  就這樣思前想後,一夜不得安枕!第二天起得遲了,荊軻都已盥沐朝食,命人備馬要進城辦事了。

  她想問,要辦的事,可就是昨夜所談的那一樁?卻是話到口邊,不知什麼緣故問不出來。無情無緒,捱過一天,到晚來,迎得荊軻回家,興致才覺得好些。

  「昭媯,你明天就去吧。」

  所謂「去」,自然是到成封那裡去,「在那裡?」她問。

  「城裡。」荊軻答道:「太子撥了好大一所房子給他,成將軍,太子是要重用的。」說到這裡,覺得有語病,又補了句:「只要他靠得住。」

  昭媯不即答話,垂著頭想了一會,問道:「我什麼時候才得回來?」

  荊軻一楞,沒有想到她問這句話,考慮了一下,索性給她個暗示,「但願你不回來!」

  「這,這怎麼說?」昭媯把眼睜得好大地問。

  「但願成將軍沒有什麼,那樣……」

  「那樣就不叫我回來了?」

  「你跟著成將軍,不很好麼?」

  昭媯看出不對來了,卻未體諒到他的苦心,只以為是故意把她攆了出去的,「哼!」她一聲冷笑,「我早走早好,省得別人看我礙事。」

  這「別人」自是指的夷姞。荊軻心裡好悔好難過,順理成章的一件好事,到臨了一句話不當心,搞得昭媯不痛快,還唐突了夷姞。

  但此時亦無法辯解,越辯越壞,只好什麼話都不說,次日上午,親自把昭媯送上了車,彼此都有些眷戀,卻也仍舊無話可說。

  就在這一天,夷姞得到了昭媯被遣到成封那裡的消息。雖是昭媯的消息,而她想到的卻是荊軻。有二十幾天了,她痛苦地克制著自己,每一想到荊軻,她立即便去想一想她嫂嫂的密語:怕她的柔情,消磨了荊軻的壯志。於是她聯帶著想她的國家,想她的責任,特別是想到她哥哥,從秦國逃回來,訴說受秦王嬴政冷待,侮辱時的那一份悽楚憤激之情,往往可以抵消了她切望與荊軻一見的熱念。就這樣,她慢慢地排遣開了,想念荊軻的時候少了。但是,那只是把記憶封藏起來,而且只不過像用塊絹蓋住了遮,一遮耳目那樣,平靜無事便罷,有個風吹草動,掀開那塊「絹」,整個記憶便原封不動地呈現了。

  這複現的記憶,挾著一股不知來自何處的,無比巨大的力量,襲擊著她的心。嫂嫂的密語,已擋不住它的來勢,此時,她根本不承認她的柔情會消磨了他的壯志的說法,她要見他!一切都等見了再說!

  「叫人套車!」她吩咐季子。

  「公主,到那裡去呀?」

  「荊館。」

  絕跡荊館已二十多天,忽然又說要去,季子不免意外之感。有句話想問,卻不知該不該說,一時楞在那裡,倒像遇著了什麼為難的事在躊躇。

  夷姞大為不快。但季子是她寵愛的,絕少說一句責備的話,所以只是催她:「去呀!」

  「喔!」季子走了幾步,總覺得那句話如骨鯁在喉,非吐出來不可,於是,她又掉頭走了過來。

  這一下,夷姞發覺了,季子的態度可疑,倒要好好注意一下,便一直拿眼盯著她。

  「公主!」季子以一種商量的語氣說:「過幾天再去,行不行?」

  「為什麼?」

  「因為——」季子卻又膽怯了,那句話說出來怕真個是太唐突了公主。

  「你從不是那種吞吞吐吐,不痛快的人啊!」

  好!痛快說吧:「公主,昭媯剛走,你就去了,怕那些好捏造是非的刻薄小人,會在背後說些不好聽的話!」

  這一說,把夷姞說得又羞、又氣、又急、倒像喝醉了酒似地,一張臉脹得通紅,「你是怎麼想來的?拿昭媯跟我比!難道我還跟昭媯——?」意思是我還跟昭媯爭風較勁嗎?這話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覺得太委曲,太辱沒了自己。

  季子卻是把話說了出來,便不怕了,從容答道:「不是我不知輕重,敢拿昭媯跟公主來相提並論,公主,你該記得太子的話:『人言可畏!』」

  夷姞緊咬著牙,胸脯不住一起一伏,氣得發了狠:「我不怕!隨著他們怎麼說去……」

  「公主!」季子打斷了她的話:「你的身分,犯不上。」

  說到身分,夷姞不能不考慮了。然而,也不過是費了一段考慮的時間,並沒有變更她的決心,相反地,她想到荊館的心,愈益迫切,因為她有一句話,見了荊軻的面就要問:你為何遣走昭媯?是為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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