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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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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想想看。一,二,三、四……,」她屈著手指,凝神思索,流轉著的黑白分明,一清如水的眼珠,閃耀出異樣的光輝,似乎她眼中正看到了那些美麗的梅花鹿,「一共十四頭。不,死了一頭,添了兩頭,該是十五頭,還有小鹿。馴極了!」她愉悅地微笑著,「我常常給牠們餵食。就坐在這裡。這句話,有十年了!」 十二,三歲的小公主,在朝曦影裡為一群馴鹿圍繞著,這是多麼動人的景象?荊軻嚮往極了,因而不自覺地凝視著夷姞。 「人無機心,不妨與麋鹿同遊。如果再養一群馴鹿,恐怕牠們未見得再肯親近我了。」她說。 「不會的。依我看,公主並無機心。」 「然而總非赤子之心了!」夷姞凝望著灰白的天空,自語似地說:「那時候,我總愛坐在這裡,想些稀奇古怪的念頭,一坐便是老半天,要褓姆們催了又催才肯回去。」 從她的眼睛中,他看出來她正陶醉在兒時的回憶中,他不敢去驚擾,但心裡卻在想: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會有什麼稀奇古怪的念頭呢? 一陣風起,吹得宮女們衣袂飄飄,相顧瑟縮,這下荊軻不能不說話了。 「公主,請進去吧!」 「嗯,是有些冷了。」她接受了勸告,站了起來,卻又回頭看著草坪說:「真該養些什麼東西才好,不然,你也太寂寞了!」 荊軻覺得這個建議很好,但該養些什麼珍禽異獸,他卻一時想不出來。轉念思量,這裡名為荊館,與逆旅無異,最多不過住個半年,便仍然要交回公家,將來夷姞如果不是遠嫁他國,那麼以這裡作為公主的府第,倒真是十分合適的——想到這裡,他動了個好事的念頭,在入秦之先,不妨向太子丹進言,以此作為公主的賜第。既然如此,更不必亂出主意了。 於是他說,「該養些什麼?請公主決定。這裡原是公主家的物業,而我,也不過暫時借住些日子。」 「雖是暫住,也要住得舒服。」公主興味盎然地說:「等我再來替你佈置一下,包管你盡善盡美。小時候,我那些稀奇古怪的念頭中,有一個便是這麼的園林池沼,要照我的意思,重新修改。可惜——」 公主忽然頓住了。荊軻想不出她有什麼無法啟齒的話,不免轉臉看了她一眼。 「可惜,這裡動工修葺時,我懶得過問。」公主徐徐又說,「如果是最近動的工,我一定要提出許多意見,便省得多費一番手腳了。」 這話在旁人聽來,是不會瞭解其中的意思的,而荊軻明白。由「懶得過問」到可惜未能及早「提出許多意見」,這個極大的轉變,表示了她對他由毫不相干而一下子變得極為關切了。 得蒙這樣一位高貴、多才、絕色而孤傲的公主垂青,這叫荊軻生出恐懼不勝之感,同時也有著無限的驕傲和滿足。在默默追隨著公主回到室內的路上,荊軻把在燕國的遭遇又回想了一遍,田光與太子丹在他都有知遇之恩,但是一個有所期望,一個加以重用,都是有目的的;只有夷姞對他一無所求,因此,他覺得她對他的賞識,格外地可貴。 走近屋宇,季子迎了上來,「已準備了靜室,」她向夷姞報告:「請公主先休息。」 「是那一間?」 「延曦閣。」 這是一座建在高地的小閣,正面朝東,一早陽光滿室,所以名為延曦閣,地勢幽靜,建築得也精緻,只是上下要走數十步石級,頗不宜於作為一個臨時駐足休憩的地方。 荊軻正想提出異議,夷姞已喜孜孜地說道:「啊,那是我以前常住的地方。」 這一說,荊軻把他的話咽了回去,送著她拾級而上,直到延曦閣前。 「你何妨進來看看!」夷姞站住了腳說。 「此是禁地。不敢擅入。」荊軻微帶笑意回答。 「也罷。」夷姞點點頭說:「那就回頭見了。」 「是。等開宴之前,我再來奉迓公主。」 「什麼開宴?」夷姞不愛聽他的話,兩道初生柳葉似的細眉,微微皺著,一雙黑漆似的眸子,似怨非怨地看著荊軻,「我早說過,不要當件大事似地,你也知道我的意思,說是免除了那些繁文縟節。現在又是『開宴』又是『奉迓』,你以為我到這裡,是來擺公主的儀注給你看的麼?」 那番嬌嗔,如嚦嚦鶯聲。荊軻只顧得耳朵的享受,話中說些什麼,卻不大真切;因而顯得有些遲鈍似地,一時無法作答。 「公主!」有個人解了他的圍:「昭媯放肆。剛才我跟季子商量了,備了些公主平日喜愛的食物,不如就送到這延曦閣來進食。也免了公主上下跋涉。不知這個辦法可使得?」 「怎麼使不得?」夷姞回嗔作喜地說,「昭媯,你越來越能幹,也越來越會說話了。這——」她看一看荊軻,笑道:「想必是荊先生的教導之功!」 一句話把昭媯說得羞紅了臉,而由她的害羞,又使大家意識到,這是公主的戲謔。 這給了荊軻一個極深刻新奇的印象,並且也在心中引起了驚訝,多說這位公主高傲難惹,看來並不儘然。其實不僅是荊軻,所有的宮女,特別是季子,都驚訝於夷姞的這番戲謔,大非常態,而不能瞭解她何以變得如此? 就這時,昭媯的羞澀已過,定一定心神,作了一個很得體的答覆:「謝謝公主的誇獎。公主光降,荊先生說要獻出一片至誠,我們自然不敢不用心。」 「這樣說,倒真是要多謝你們了。」夷姞做了個極優雅的手勢,示意大家退去,「且讓我在延曦閣歇一歇。」 於是夷姞與荊軻暫時違別了。到晚來,自正廳到延曦閣前,一路火炬照耀,明如白晝,昭媯把晚宴設在閣中靠南,名為「琴室」的小廳,等一切檢點妥當,通過季子的傳達,請夷姞出臨赴宴。 在四角明晃晃的蘭膏雁足燈暈中,香風微度,衣幅輕響;然後屏門啟處,荊軻頓覺目眩,趕緊伏身迎接。 「請少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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