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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荊卿!」

  太子丹的聲音驚醒了他,定一定神,想起還該致意:「太子的盛情,感何可言!不過如此安排,實在叫我不安得很。」

  「不是我的安排。你莫謝我。」

  這話越發令人不解,「然則何以說是女伶官呢?」他問。

  「是我妹妹自己的意思。她不知聽誰說了,知道你希望聽一聽她的琴,自告奮勇,說是你為燕國如此出力,應當讓你如願。不過,她不願意以真面目相見,叫我假託為女伶官。但是——」太子丹困惑地笑著,「我亦不明白,她何以又改變初衷,揭去了那塊蓋頭的羅巾?」

  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曲折在內。夷姞的真面目由隱藏而主動揭露,雖不明原因,但無論如何是一種對他有了好感的結果——意會到此,荊軻頓時浮起無限的感激,不過這一份感激之忱,他覺得在太子丹面前是不宜於表露的。

  於是,他想到了他的淚下如雨,不免失態,因而特意托太子丹代為向夷姞道歉。

  「你不必道歉。也許她正覺得得意,她的琴藝,能把你感動得這個樣子。」

  「實在是悲從中來,不能自製。」荊軻由衷地說:「都道公主的琴藝,燕國第一。在我來說,浪跡半生,還是第一遭得遇如此的名手。」

  這番話在太子丹聽來,自然是相當得意的。他又想到,今天的局面,荊軻如此感動,夷姞的態度如此友好,效果竟是出乎意外的圓滿,因而格外覺得高興。

  只是,他也像荊軻一樣,不明白夷姞的態度,何以突然變化?他在想,經過今天的一場聚會,以後荊軻和夷姞少不得還有晤談的機會,而這位嬌貴的公主,脾氣極其難惹,他必須先弄清楚了她的態度,預先告訴了荊軻——就像他在夷姞操琴以前,說那位「女伶官」相貌醜陋,性格怪僻,特意提出警告的用意一樣。

  於是;等荊軻告辭離去,他立即趕回後宮,果然,夷姞還在,正跟太子夫人談得起勁。

  「你好啊,把我耍了個夠!」太子丹戲謔地說。

  一句話把夷姞說得發愣,「怎麼了?」她嗔怪地,「說話沒頭沒腦地。」

  「你說不願示人以真面目,叫我假託為女伶官。我還一再鄭重其事地告訴人家,說是脾氣怪僻要當心。深怕他偶不檢點,惹惱了你,結果,你出其不意地來了那麼一手,倒像我故意騙人家似的。你說,你不是耍我?」

  「我不是故意的。」夷姞歉意地笑笑。

  「那麼,是為了什麼原因,你竟一改初衷?」

  夷姞不即回答,臉色漸漸轉為嚴肅,好久,她輕輕地說:「我學了十年的琴,直到今天才有了信心。」

  太子丹細想一想她的話,恍然意會,「啊!」他大聲說道,「原來你遇見知音了!」

  「荊先生確是妹妹的知音。」太子夫人也讚歎著說。

  「可以這麼說。」夷姞眼觀鼻,鼻觀心地解釋,「荊先生自言,二十年飄泊天涯,對故鄉的一切,印象已極淡薄。我要試一試他對音律的修養,特意操一曲衛國樂工師曹的遺作《思鄉引》,想不到他對我的琴曲,竟能領略得如此之深,而且那一副眼淚中,也看出了他的至情至性。我再不以真面目相見,倒顯得我不誠了。」

  「你做得對!」太子丹大為讚歎:「也只有你的用心才能如此深刻,也只有荊卿才能把你的用心體會得如此深刻。你們倆,可真是罕見難逢的一對。」

  一聽最後那句話,夷姞頓時把臉放了下來,凜然不可侵犯似地。

  「你看你!」太子夫人低聲埋怨她丈夫說:「對妹妹說話,措詞這麼不檢點!」

  太子丹被提醒了,說他們是「罕見難逢的一對」,又叫夷姞多心了。其實,他們倒真是一對,只可惜荊軻——

  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受,長長地透了口氣,閉目不語。

  夷姞其實很想再談談荊軻,卻又怕她哥哥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所以不敢再多說了。坐了會,自覺不大對勁,便即告辭回宮。

  「妹妹從未這樣稱許過一個人。」太子夫人說。

  太子丹報以憂鬱的一眼,沒有說什麼。

  「轉眼二十三了。二十三的公主——」太子夫人沒有再說下去。

  「唉!煩心得很。」

  太子夫人想了又想,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咸陽,不能讓別人去嗎?」

  一句話惹翻了太子丹,「什麼?」他咆哮著說:「婦人之見!」

  第五章

  轉眼又是一年將盡了。

  年底下荊軻搬了家,從東宮的章華台遷到太子丹替他所修的新居,稱為「荊館」,與樊於期所住的「樊館」,遙遙相對,但論規模陳設,園林點綴,自然樊館不如荊館。他實踐了許下昭媯的諾言,把這朵盛放的上苑名葩,一併移植到荊館。雖然連妾媵的名份都還沒有,但因荊軻別無眷屬,所以昭媯儼然如主持中饋的命婦。事實上,她也把荊館管理得很好,特別使荊軻滿意的是,她非常尊重他的貧賤之交——高漸離和武平這些人。

  同樣地,太子丹亦很尊重荊軻的朋友,不時造訪,總會遇到高漸離和武平,他們因為身分懸殊,每每回避,而太子丹卻總是親切地留住他們,一起飲宴閒談。高漸離不慕榮利,武平粗豪脫俗,所以三兩次以後,倒也能脫略形跡,免於拘束,跟太子丹成了朋友。這一點,是荊軻內心中最感激和佩服太子丹的。

  以後,荊軻又為太子丹引見了一個新朋友,那便是來自榆次的宋意。他帶來了徐夫人的消息,她極願應聘到燕國來,但就在要動身的前幾天,突然染病,只好等病好了,由孟蒼護送到燕。好在孟蒼原來也是要約請的,荊軻計算日子,就算春暖時節才到,鑄造一把匕首,也還來得及,所以他並不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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