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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他是個極深沉的人,心中惱怒,臉上卻看不出來,只是眼觀鼻、鼻觀心,默然不語而已。但太子丹與他相處已有多日,深知就這神情,便是大為不悅的表示,而且他也是一向肯去深體人情的人,將心比心,覺得荊軻的為他設謀,真是到了不避嫌疑,甘冒不韙的程度,如此忠誠,卻討個大大的沒趣,豈但太不公平,更且怕他因此而大大地灰心,從此難望他出盡全力來助他報仇雪恥,這一層關係可是太重大了。抽絲剝繭地想到盡頭,太子丹不由得汗流浹背,惶恐之中,口不擇言,只是伏地頓首,喃喃請罪:「荊卿,荊卿!恕某無狀,寸心左右為難,更無人知。如果荊卿你亦不能體諒,我,我自己就覺得太委屈了!」

  這番話聽來有些語無倫次,而荊軻卻完全瞭解他的本心。太子丹在他面前已毫無保留,忠厚而庸儒,有大志而無大才的本性,都赤裸裸地掏出來擺在他面前了。他相信太子丹在別人面前——包括鞠太傅在內,都不會如此,而獨獨對他不惜以肺腑相見,甚至出以「不能體諒」的怨懟之詞,正見得太子丹早就以為他是唯一相知,而可以倚賴信任的人。這樣看來,他覺得自己對太子丹的用心還不夠真,體諒還不夠深,實在是愧對太子丹披肝瀝膽的一番血誠了。

  發覺了自己的錯誤,連帶便想到了他自己該有的做法,太子丹不是個有決斷的人,所以須要有大決斷的事,便根本不必跟他商量,既然他信任如此之專,就不妨獨斷獨行,只要達成他的志願,不負所托,即是無愧於心——事實上也唯有如此,才能不負所托,倘或事事要得他的同意才敢進行,只怕弄到頭來,反倒一事無成。就這一念之間,荊軻的做法完全變了,他一把拉起太子丹,安慰他說:「太子不必自苦。我們從長計議,樊將軍的事,暫且不談。」

  「荊卿!」太子丹怯怯地問道:「你真的能體諒我的難處?」

  「是的。我體諒得到。」荊軻不由衷地回答:「樊將軍以為太子可以庇護他,才來投奔太子,結果反要拿他的首級去獻給他的仇人,這話怎麼說得出口?」

  「對了!」荊軻的話,說到了他心裡,太子丹說得痛快極了,「我就是這個意思。不過——」他又憂慮地說:「你的話也有道理。萬一嬴政質問到此,該有個叫他滿意的答覆。」

  「這慢慢再想,我一定會想得出辦法。太子放心。」

  聽他那極有把握的語氣,太子丹真的放心了;撇開樊於期,往下談到嬴政接見荊軻以後的情形。

  「還談不到此。」荊軻提出警告,「此事非同小可,必得計出萬全,準備得愈充分愈好。」

  「是的,是的。」太子丹急忙答道,「請吩咐,該如何準備,我好叫人去辦。」

  「第一,我得有個副使,作為助手。此人須氣壯力勇,深通劍術。看來不易物色。」

  「秦舞陽如何?」太子丹脫口相問。

  荊軻一楞。他完全沒有考慮過秦舞陽,此時細想一想,覺得太子丹的建議,似乎可用。但對秦舞陽究無深刻的瞭解,所以一時委決不下。

  太子丹卻自信舉薦無誤,看他遲疑不答,便又慫恿他說:「你何妨找秦舞陽來談一談?可用則用,不可用,我不勉強,完全聽從你的決定。」

  荊軻覺得這話也不錯,點點頭答道:「我心目中有個人,目前不在此地,如果秦舞陽可用,倒是省事多了。」

  「那麼,我命人去找秦舞陽來。」

  「不必忙在一時。我另有辦法。」

  「喔。」太子丹尊重他的意思,不再多說,只問:「第二呢?」

  「第二,我得有把好匕首。」

  「那好辦。等徐夫人一到,不愁無好匕首。」

  「只怕徐夫人已封爐洗手,不肯重開冶爐。還得另有準備。」

  「請教!」

  「我的意思,請太子備一份重禮,把徐夫人的弟子孟蒼也去請來。萬一徐夫人不肯親自出手,請她指點孟蒼,鑄成利器,這想來決不會推卻的。」

  「是。」太子丹點頭答道:「我即刻派人去辦。請問,還有什麼吩咐?」

  「還有嘛——」荊軻沉吟了。他把跟太子丹所談的一切,重新回想了一遍。發覺事情並不簡單,在他的構想中,入秦行刺,欲求成功,有三個必不可少的條件,第一個是樊於期的首級,沒有它,嬴政決不能相信燕國有修好的誠意,因而也決不會延見燕國的使者。樊於期的首級是入咸陽宮的進身之階,沒有它,一切無從談起,但是,如何才能割下樊於期的首級呢?實在是一大難題。

  其次,他對自己的劍術沒有把握,一刺不中,全功盡棄,個人的生死,固不足論,可慮的是必然引起嬴政的震怒,將以傾國之力,撻伐燕國,作為報復,變成自速其禍。所以,他必得有個在劍術上極靠得住的助手——這在他心目中已有人了:蓋聶。

  而蓋聶在何處呢?身為遊俠,行蹤不定,況且又是機密大事,不便公然訪求,只有等宋意來了以後,托他去秘密尋訪。也許很順利,一找便著,也許踏破鐵鞋,終無覓處。如果真的找不到,看來只有用秦舞陽,然而秦舞陽似乎只具血氣之勇,遇到大場面會不會怯場?卻還待考驗。

  第三便是那把用來行刺的匕首,要極精巧,便於隱藏,又要極鋒利,一刺便死。求精巧,求鋒利都還容易,要精巧而又鋒利,卻須千淬百煉,不是短期間所能完工的。

  總之,這三個條件,雖非可遇而不可求,卻得好好擺功夫下去,強求不得。因此,他說,「太子,還有句話,我必得聲明在先,自今而往,此身已非我有,隨時可死。只是為了報答知遇,期於大事有濟,並非存下必死之心,便可了事,事緩則圓,太子不可心急!」

  「是,是!」太子丹不暇細思,只惶恐地答道:「一切都憑荊卿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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