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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怎說費解?荊兄,」高漸離略帶困惑地問道:「難道你不是性情中人?」

  好厲害的話,為了武平,他也不能不重回燕市,於是微喟著說了兩個字:「走吧!」

  既然答應了跟高漸離走,荊軻一上馬便顯得欣然躍然,彷佛去遊名山勝跡似地,神情十分愉快。其實,心裡遠不是這回事。

  他的直覺是,來時容易去時難。說去,拍拍腿上馬就走,若有欠下的交情,留得將來沒有個算不清楚的;而此番回去,情形便不同了,至少,在傍人會想:具何本領,值得人專程追了回來?一個人的值錢不值錢,就在該當要表現時,得有表現。而且,所有的表現要叫人口服心服,這一來。雙肩的責任,便沉重得難以負荷了。

  當然,他不是個不能擔重任的人,更不是個畏難而不願負荷重任的人。只是,這重任到底是什麼?該當先弄弄清楚;如果傍人在等著看他挑起一副重擔,而竟無一副重擔可挑,以至於被人誤解為虛名盜世,這可是太冤枉了。

  因此,對於田光的地位——在燕國的地位,以及以此地位,對人可以發生怎樣的作用,使荊軻不能不感到深深的關切。

  「高兄!」他終於在馬上問了句:「田先生以為我只一聽了足下勸駕的話,必會去而複回麼?」

  「這倒不知。」

  「足下就沒有想到過?沒有問一問田先生,若是我不肯重回燕市,又當如何?」

  「我沒有問。」

  「這樣看來,是足下以為我一定會重回燕市?」

  荊軻是爽然若失的語氣,高漸離卻回答得非常乾脆:「是的。」

  「喔!」荊軻微笑問道:「安知我必如足下的估計?」

  「我早說過了,你是性情中人。」高漸離從容回答:「且不提田先生對你的契重。第一,武平的至情至性,必能迫使你回駕;其次,旅店主人對你的尊敬,想來亦不會叫你淡焉置之;再說,小弟我亦有一番惓惓之忱。凡此都不足以你改弦易轍,那麼,我們也就不必交這樣鐵石心腸的人了。」

  「責備得好!」

  荊軻是真心佩服,說完了話,一夾馬腹,飛快地往前面去。這是拿事實來表示願意聽從高漸離解釋的話。一個行動勝卻千言萬語。

  迎著西山的落日,兩人由東門重回燕市,一轡頭直往荊軻所住的旅舍,剛進路口,便望見遠處有個大漢,站在路心,不住探頭探腦,顯得十分焦灼似地。

  不用說荊軻眼尖,就猜也猜到了是武平。幾于國破家亡,而且頻年飄泊,親情已極淡薄的荊軻,不自覺地放慢了馬,一種愧對弟兄的情意,倏然而現;然後化作迫不及待的,親親熱熱說說話的感覺,一叩馬腹,直沖而前。

  等他在旅舍前面勒住了韁,只聽武平侉聲侉氣地喊一句:「大哥!」接著,雙手一撲,雙腳一軟,抱住了荊軻的腳。

  「兄弟!」荊軻只招呼得這一聲,便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了。

  「大哥,你怎的不聲不響,就把俺一個人扔在這裡。是俺招大哥生氣了麼?你儘管說,俺替你陪罪。」

  「不,不,兄弟!」荊軻從馬上俯身,扶著他的肩說:「我再也不會走了。要走,我也一定帶著你一起。」

  「真的麼?」

  「自然是真的,我不會第二次再騙你。」

  接著,旅舍主人也帶著愉悅的笑容,迎了上來,「原說要把你留了下來,畢竟如願了。來、來,還住你原來的那間屋。」他一面說,一面親自來照料荊軻下馬。

  於是,都簇擁著來到荊軻那間已住了十天的屋子,問長問短,殷勤得很。一早黯然而去,原以為起碼一年半載,才得重游燕市,不想只大半天的功夫,便捲土重來,而且前後的光景,冷熱大異,實在叫人在欣慰中不免感慨。

  「荊兄,你先息一息。田先生還在坐等我的回音,我去稟告了他,好叫他老人家放心。」略停一下,高漸離又說:「今日已晚;明天上午,田先生必會來拜訪。」

  「何必累長者勞步?」荊軻答說:「該我先去拜他。」

  「既如此,大哥你何不現在就去?」武平在一傍接口,「早早完事。俺等你喝酒。」

  「這話有理。我現在就去。」

  「那太好了。不過,」高漸離看著武平說:「你不必等你大哥了!田先生少不得要款待他。」

  「不,不!」荊軻不願叫武平失望。「今天不必叨擾田先生,我還是回來弄一頓狗肉,倒吃得痛快。」

  這一說,把武平興頭得不得了,掉轉身就走,忙著去張羅狗肉。然後,高漸離也陪著荊軻去拜訪田光。

  這一次來,與上一次他單獨來的情形,簡直有天淵之別;依舊是上次那個當門而立,凜然見拒的漢子,堆滿了笑容,直趕馬前迎接。荊軻知道,這漢子對他並無愛憎;僮僕都是主人的鏡子,而這面鏡子,對賓客也極有用——想永遠看到僮僕的笑臉,便必須永遠保持著主人對自己的尊敬。

  這是個啟示,也是個警惕;他告訴自己:在田光面前要特加幾分小心,不可留給人家一個壞印象。

  於是,他的儀態行動,格外地矜持了——當然,那只是內心的矜持,顯現在表面上的,是格外地瀟灑,格外地氣定神閑。

  在高唱「客到」聲中,田光降階相迎;剛叫得一聲「荊兄」。荊軻已疾趨面前,躬身扶住了他的雙手。

  「田先生,不敢當。請升堂容我拜謁。」

  「荊兄!」田光用他那多骨節的手,使勁地握著他的臂,微偏著頭笑道。「你猜,若是漸離不能把你中途截回,我會怎麼辦?」

  「這,」荊軻從容答道:「這可莫測高深了。」

  「老實奉告,那得勞動燕國兵馬,四處追索;非找到你不可!」

  「何至於如此?」

  「自然有個說法。」田光擺一擺手,作個肅客的姿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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