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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臨淄的交通,有一個為其他各大都市所沒有的特色,就是出海便利,蓬萊半島與北面的旅順、大連隔海相距,只一百多里。由於海上三仙山的傳說,所以蓬萊半島的芝罘、煙台一帶,成為中國最早的國際港口。

  在秦始皇以前,早在齊威王、齊宣王的時期,就曾遣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此海上神山,相傳在渤海中,去人不遠,上有仙人及不死之藥。那裏的禽獸都是白色的,宮闕為金銀所造,隱隱在雲端裏發出寶光異彩,但一行近,才發現三神山反在水下面。等船將到時,總是有一陣怪風把船吹走,因此齊威、齊宣還有燕昭王等人,始終不能達到求仙的目的。

  顯然的,海上神山無非海市蜃樓而故神其說,兩千多年前,自然不能瞭解這種因光線折射而生的現象。所以後來又有秦始皇受齊人徐福之愚,「發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神仙」,甚至博浪一擊,驚魂未定,他仍不廢蓬萊半島之遊,到登州海邊去眺望,以冀一見神山。如果那時不是蒙著這一層神秘的色彩,能夠踏踏實賣,從事海上交通的發展,則中國與日本的接觸,不會晚至隋唐。日本的文化,也將是另一種型態。

  就臨淄的交通來說,水路以利用黃河為主,由淄水經一條運河入濟水,與黃河並行,到大梁會合,西至關中,東循鴻溝入淮南。陸路大約有三條路線,一條是往西北渡黃河,入邯鄲,一條是由西南經泰安、曲阜、曹州往西到大梁,一條是南下經莒城入彭城。春秋戰國以迄秦漢的道路,由於軍事的需要,同時因為地曠人稀,所以極其寬闊。從周朝開始,對路政就很注意,立有一套完善的制度:第一,「先王之教曰:雨華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要按時去整理道路橋樑;第二,「列樹以表道」。因為路太寬闊,同於原野,如果不種樹作為標誌,便有迷路之虞;第三,「立鄙食以守路」,有專人看管道路;第四,「司空視途」,專設一官,管理路政。「司空」即為後世的「工部尚書」,在現代當然是交通部長了。

  「周禮」中講道路制度尤其詳細,這因為當初行井田制,「農地重劃」時,就已把道路留了出來,所以自「一夫」至「萬夫」有不同寬度的道路,「一夫」指一個農夫所受的私田百畝而言。換句話說,每百畝田之間,必有一條公眾道路。寬狹等級,共分五等:間、徑、途、道、路。

  因為春秋戰國的道路已經修得很好,所以秦始皇統一海內,立刻便有一個完整的「公路網」出現。於是劃一制式,規定車輪之間的距離,以求與車轍相合。「車同軌」的要求,無異說明車輛已可暢行各地。秦始皇巡幸四方的交通工具就是車子。

  那時帝皇出巡所用的車子,大得驚人,稱為「轀輬車」,轀輬實應作溫涼。因為車子有窗,閉窗則溫,開窗則涼,車中可以坐臥。皇帝的臥車,不是能夠睡下就算數,其中有各種陳設,還有人侍奉,等於一座活動的寢宮,其大可知。

  因為「轀輬車」太大,而秦始皇又好巡遊,為了他的方便,特地開闢「馳道」,顧名思義,「轀輬車」可以急馳,則此道路應如何寬廣平直?漢書「賈山傳」記馳道的規模:「道廣五十丈,三丈而樹。」這還不算:「厚築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這樣豪華的工程,以造價來計算,日本新近落成的那條世界最貴的公路,怕也瞠乎其後了。

  馳道是秦始皇御用的道路,專為他個人享樂之用,結果以後在軍事上發揮了極大的作用。群雄並起,項羽入關,如無馳道,則用兵不致如此神速,秦亡得也不會這麼快!這是秦始皇生前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由於交通的發達,相應而起的便有旅舍事業的發展,旅舍有公私兩種,公家的旅舍就是「亭」。但商賈喜歡住私人經營的旅舍,因為亭有許多不便。

  有哪些不便呢?古今同理,對於現在公家的招待所,一般人所感到的不便,在當時也是一樣。譬如說,借住某名勝區某公營事業機構的招待所,說不定有一天晚上管事的人會懷著歉意來對你說:「某先生,實在對不起!剛才接到台北的長途電話,我們董事長明天要招待一班貴賓來玩,所有的房間都要用。請你原諒,讓一讓。」這樣的情況之下,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如果是住私營的旅舍,就決不會有這樣的麻煩。

  亭的設置住宿設備,本意原是供官員過境之用,有時大員駕臨,按照日程,早就收拾整潔,掃榻以待。為了避免再灑掃一遍的麻煩,即使空著,也不願讓商民使用。至於到期必遷,對於一般旅客來說,原不過夜來有個宿處,天明趕路,還不生影響。可是做買賣的商人,就不同了,到某一處進貨、售貨或者收取賬款,事不由己,逗留的日程亦難預定,倘要多住數日而非遷不可,隨身帶著貨物銀錢,豈不狼狽?

  其次,目前有許多招待所,對於借住者招致應召女郎,懸為厲禁。當時的亭也是如此,這對終年在外,每招游娼伴宿的商賈來說,實有未便。但這些都還是小問題,最大的不便,是商賈無法在亭中做生意。

  現代的商業制度,燦然大備,製造商是製造商,經銷商是經銷商,有批發、有門市,分工甚細。在古代,雖有「行商坐賈」之說,但並無嚴格的「同行公議」,非遵守這個規定不可,所以行商亦可為坐賈,因時因地而異,具有極大的機動性。

  當然,出發做生意之前,先有一個計劃,到甲地買進某項貨物,到乙地出售,再進某項貨物,到丙地去賣。預計需要多少資本,若干時日,行程如何?都曾仔細盤算過。但是意料不到的客觀因素的影響,隨時可以打破預定的計劃。舉個最簡單的例子說,攜帶一批貨物,赴某地銷售,中途忽遇山洪暴發,或者發生戰亂,交通中斷,那末,這一批貨物便得就地處理。或者原定赴某地銷售的,結果在中途某處,發現這裏的行情比預定的銷售地點還要好,則又何必多花運費、時間,非照原定計劃執行不可?

  遇到這樣的情形,行商立刻便成坐賈,在私營的旅舍中便可展開交易。如果住亭,就不會得到這種方便。此外私營的旅舍,奉「顧客至上」為信條,一切的設備、招待,都能符合商賈的特殊需要。特別是某一家相熟的旅舍,可以作為商業上的一個聯絡站之用,對於業務的推廣,更有幫助。

  由此亦可見,在那種通訊、交通遠不如現代,以及天然的不可抗力,隨時可以破壞預定計劃,為人帶來厄運的環境中,如果沒有足夠的應變能力。是無法出門經商的。刁間就有這樣的本事,能識人,能用人,而且能夠教人。所以他派出去經商的奴僕,都能獲得極大的成功,不僅獲利,而且得名。史記「貨殖列傳」說他的奴僕,「連車騎,交守相」。請想想,這份煊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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