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假官真做 | 上頁 下頁 | |
四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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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地方甚大,它的疆土包括現在貴州的西部,廣西的西北部,雲南的東北部,四川的南部,這一大片地方。其時的國主名叫多同,他的城堡在貴州桐梓縣以東二十裡,所以唐通取道巴郡的符縣,即今川南合江縣。縣南有一道關,就叫符關,為入黔的要隘。唐通出符關,折往東北,會見了夜郎候多同,先送一份豐厚的禮物,然後展開交涉,達成了兩點協定:一是夜郎割讓其西北部未經開發的土地,成為漢朝的一郡。二是讓多同的兒子,當這新設一郡的地方官。 這一個地區,還有許多小國,也要唐通一一去交涉。他們的看法是,漢朝要來置郡設吏,根本就是妄想,因為重巒迭嶂,無路可通。答應了他的要求,等於不費之惠,而眼前先可獲得漢家使節所贈送的大批綢布,則又何樂而不為? 因此,唐通的這一次任務,可以說是圓滿達成。但是他的目的不在置郡,是在能夠利用牂柯江,而牂柯江要能為漢所用,還需要經歷一段極艱苦的過程。 那末牂河江在哪裡呢?這個名字說起來很陌生,但如說盤江,則在西南住過的人,無不知道。牂柯江就是盤江。讀史方輿紀要說:「盤江在貴州境者,為北盤江,出四川烏撒府西北五十裡。」烏撒府是明朝的名稱,清朝改名威寧州,屬大定府,並改隸貴州。盤江發源威甯,流經雲南宣威,北流入黔,稱為北盤江,經水城縣折向東南,再經冊享縣到廣西淩雲縣雅亭墟,與南盤江相匯合以後,名稱又不同了。 南盤江源出雲南沾益,曲曲折折,流經滇、黔兩省,在廣西與北盤江匯合,稱為紅水江。到了桂平,又與郁江匯合,稱為潯江,東流到藤縣,稱為藤江。經蒼梧人廣東省境,成為西江。成都的枸醬,就是經過如此的周折,才到廣州的。 于此可知,唐通要想利用牂柯江運兵,先要能開一條路到達牂柯江。他的這第二步計畫,也得到武帝有力的支持。於是由長安重回蜀中,將得自夜郎的土地,再割出蜀郡南面的一部,合併設置新郡,稱為「犍為」郡,下轄十二縣,即今最富庶的川南一帶。 犍為郡的十二縣中,有一縣名僰道,就是現在川南的宜賓縣。唐通在這裡組織了一個「軍事工程處」,由此往南開路,大舉徵發漢中、巴、蜀、廣漢四郡的民工。這一帶在當時是未經開發的處女地,一切生活上的必需品,都要從那已開發的四郡運來,輾轉千里,徒步運輸。而運輸的人又要自備糧食,走到吃完,雙手空空,所以深入荒山處於最前列的民工,經常在挨餓之中。這個運輸上的死結,人山愈深,問題愈產重。加以事先未經測量,地形亦不明了,工程方面,隨時發生技術上的嚴重障礙。此外還有天然的災害,第一是瘴氣,第二是雨季的豪雨,第三是毒蛇猛獸。在缺乏醫藥設備及醫護人員照料的情況下,餓死病死的,不計其數。這還不算,夜郎及其它西南夷又有反意,發兵相攻,越發成了雪上加霜之勢。 可是,唐通求功心切,軍法在手,一味蠻幹,僰道的一個縣令,被認為辦事不力,為他下令處死。那個縣令大概覺得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倒也不喊冤枉,只是聽人說起成都的繁華富庶,相形之下,有如仙境,嚮往不已,所以臨死的時候,提出要求,說只要讓我到成都去見識一番,死就死,一無遺憾。唐通實現了他的願望,派人把他送到成都去處決。 光是殺了一個縣令,無濟於事。數年之間,死亡枕藉而依然無功,巴蜀數郡的老百姓,這時可忍不住了,到長安去告了他一狀。 武帝當然很生氣,不過唐通的計畫是經過他批准的,而且開邊是他既定的方針,所不滿的只是唐通執行的不善。為了平息民憤,取得巴蜀地方上的支持,他必須對唐通有所譴責,作為對巴蜀人民的撫慰。 於是他開始物色使者。照文帝以來的傳統,類此宣達王命的任務,多派郎官擔任。環顧侍從之臣,順理成章地選中了司馬相如,因為他是成都人,並且有個豪富的岳父,在地方上具有很大的影響力。 司馬相如充分瞭解武帝的意旨,仍舊是支持唐通的,只是唐通的以軍法從事,未免魯莽,這決不可作為天子的意思。所以一到蜀中,首先為武帝解釋,鞏固了領導中心,才有強力推行國策的可能。地方父老對中央還是服從的,加以司馬相如的鄉誼,所以表示了很合作的態度。 除成都及僰道附近以外,遠處不便親自宣慰。司馬相如便做了一篇「告巴蜀檄」,申明人臣之道,以及天子存撫天下的至意。要求地方上職司教育的「三老」,開導子弟。這篇檄文,與汪洋瑰麗的賦來比較,筆調不同,但義正詞嚴,確是經世之作。 司馬相如此行,在武帝來看,十分可嘉。不但巴蜀民憤平息,而且進一步又徵發了許多人,在唐通指揮之下,繼續未竟的工程。至於司馬相如本人,在跟唐通深談,並經過多方考察以後,也激發了雄心壯志,願步唐通的後塵,為國家開疆拓土。 唐通所到的夜郎國,位處巴蜀之南,稱為「南夷」,此外還有巴蜀之西的「西夷」,也就是臨邛西北、西南的所謂「椎髻之民」,如「邛」、「笮」、「冉駹」等等部落,他們與夜郎不同,夜郎由於交通隔絕,與巴蜀的漢人很少往來,而西夷與臨邛等地,一向保持著貿易關係。當司馬相如回蜀時,他們羡慕南夷,得到漢家許多賞賜,曾表示出願意歸化的意向,司馬相如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題目,所以在報告撫慰經過的時候,附帶也提到了這一件事。 於是武帝要他陳述意見。他說:那些西夷離蜀郡很近,交通方便,秦朝曾立為郡縣。現在真的要立郡置吏,決不會像收服南夷那樣麻煩。 費力少而收功大,武帝自然贊成。便也拜司馬相如為「中郎將,建節」。所謂「建節」,就是擔任天子的特使。「節所以為信也」,一根八尺長的竹竿,掛一串犛牛尾巴毛,就是「節」,對外國來說,這就等於「特命全權大使」的「國書」。 司馬相如是正使,還有三個副使,名叫王然於、壺充國、呂越人。壺充國後來當過武帝的「外交部長」——大鴻臚卿。 持節的特使,對國內來說,正就是後世的所謂「欽差大臣」,威風非凡,在旅途中,交通食宿,無不優先。到了蜀郡,因為是他奉使而來的目的地,迎接的禮節,更見隆重。 司馬相如坐的是四匹馬拉的驛車,將到成都,蜀郡太守率領僚屬父老,出城迎接。縣令「負弩矢前驅」,這就是親自替他擔任警衛清道的工作。不但為了表示尊敬,而且也確認他是一位重要人物,如果有人站在高處,可能會行刺時,就可以先發制人,一箭將他射死。 自秦代開郡以來,成都還是第一次有這樣一位顯要蒞臨,而此顯要又是本地人,足為鄉邦增光,所以從進入漢中開始,蜀人就把司馬相如的衣錦還鄉,當作一件大新聞,豔羨以外,覺得與有榮焉。歡迎的熱忱,前所未見。 就這樣一直到了臨邛。臨邛的縣令自然早就不是王吉了,但他這一次重來,比第一次作王吉的上賓時,還要榮耀。而最興奮的是卓王孫,他會同地方上的紳士,列隊迎接,獻上牛酒,慰勞他的從人。自然,還要大張筵宴,來歡迎他和他的副使。 回首前塵,卓王孫想到司馬相如,當年穿了一條「犢鼻褲」,親自洗滌酒器的情形,自不勝今昔之感。再想想當年為他難為情,甚至不敢出門,而此刻是「欽差大臣」的老丈,顧盼得意之餘,不免愧悔,喟然而歎:「唉!應該早把文君嫁給他的。」於今補過之道,袛有拿文君另眼看待,因而重新分家,文君所得的財產,與她哥哥的所得,完全相同。 這是司馬相如的意外收穫。但是,在公事上,卻有問題。蜀中父老以司馬相如為榮,只是因為他被拜為「中郎將,建節」,等到他召集會議,說明使命,大家的反應卻很冷淡,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這一下又要地方上貢獻物力和人力了。 為了詔諭難回,再經過卓王孫的斡旋,司馬相如總算取得了地方上的支持。他的使命是以慰撫為原則,辦的是「送禮外交」。西夷本來就貪圖漢家的賞賜,自然樂於內附,所以司馬相如此行,相當順利。但深入蠻荒,無論如何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所謂「西夷」,至少有二十多個部落。雲南以北,「邛都」最大,那地方在今西康西昌的東南。邛都人依山而居,累石為屋,有高至十餘丈的,漢人稱它為「邛籠」,而他們自己稱為「雕」。碉堡的碉,就是由這個「雕」字演變來的。 第二個大部落稱為「筰都」。司馬相如成都附近的笮橋之笮,與此筰相通,都作竹索的解釋。那裡的夷人,用竹索作吊橋,攀緣而渡,十分不便,司馬相如替他們造了一座橋,從此「邛、筰」聯在一起了。 再有一個比較大的部落「冉駹」,就是當初卓王孫的祖父,由漢中到劍閣,說有大芋頭,不愁餓死的那個地方,在江山之下,即今四川茂縣地。冉駹的種族特別複雜,據漢書記載,漢山上有六夷、七羌、九蠻,各有部落。這樣一個由三種種族,二十二個政治單位所組成的部落,居然也為「口吃」的司馬相如所說服,亦非易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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