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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至於任公的兼業商業,「獨取貴善」,不追求眼前的利益,而作遠端的投資,尤其表現了一個大企業家的眼光和魄力;另一方面也正見得節約以蓄積資金的意義。如果沒有雄厚的資本,則雖有任公的眼光和魄力,亦無濟於事,因為他們需要資金來周轉,等不到善價,就必須脫手。

  史記「貨殖列傳」,說任公「富而主上重之」,真可謂「實至名歸」,確確實實是一個最成功,而且最可欽佩的企業家。他的得力在管理奴婢有一套完善的制度,德化法治,求取整體的進步。另外在山東有個企業家,也得力于奴婢,但他所用的方法,與任公恰好相反,是用權術作「單線領導」。

  此人姓刁名間,是齊人。齊魯並稱,而物產民情大不相同。齊與魯大致以泰山為分界。山陽為魯,山陰為齊,齊國當今山東的濱海地區,「史記」稱一齊帶山海,膏壤千里,宜麻桑,人民多文彩、布帛、魚鹽」,在當時是海內文化水準最高的地區。那裡的風俗,「史記」中的記載是:「寬緩闊達,而足智好議論,地重難動搖。怯於眾鬥,勇於持刺,故多劫人者」。後面這段不敬之詞,千載以後的今天來看,未必盡然,但齊人「足智好議論」,古今如一。

  齊人多智謀,在春秋戰國、秦漢之際是出了名的。這也有兩種說法,恭維的說法是齊人多智;而攻擊的說法是「齊人多詐」,不可輕信。多智的故事甚多,最精譬的是「戰國策」中所寫的「齊後破環」。

  照史書來研究,這位齊後應該就是「二城複國」的齊襄王的王后,稱為「君王後」。齊襄王的父親是齊湣王,在位第四十年時,為燕、秦,和分晉的韓、趙、魏三家,各出銳師圍攻,聯軍統帥是燕國的名將樂毅,攻入齊國都城臨淄,齊湣王出亡。但此公脾氣不好,到處不受歡迎,結果為楚國趁火打劫,與燕國勾結,取齊淮北之地,齊湣王亦死在楚將淖齒手裡。

  齊湣王的兒子法章,一看這情形,只好隱姓埋名,躲了起來。但生活所迫,不得不找一個職業,於是投身在宮城太史的家裡做傭工。這位蒙塵的王子,生得龍鳳之姿,天日之表,相貌奇偉。而那太史的小姐,偏又生具慧眼,看出法章不是低三下四的人,所以常常背人周濟他的衣食,這樣由憐生愛,私自結為夫婦。

  其時齊國只剩下了兩個城,一個是膠州灣之東的即墨,一個是沐河西岸的宮城。齊國的大臣經過一段流亡的經歷以後,集中在莒城,大家有一個相同的希望,要找到一個王子,好立為齊王。

  這時法章躊躇了。富貴固在眼前,但要人家相信才行,如果那些大臣們不信他是王子,認定為冒充,立刻就有性命之憂,因此不敢出面。

  也許是受了他妻子的鼓勵,法章終於鼓勇自承:「我是湣王的兒子,名叫法章。」

  真的要判定此人是不是王子,其實也不難,只要詳細盤問宮廷裡面的情形,就可以知道。經過這一番盤話以後,證實了他所言不虛,便即擁立為王,就是齊襄王。

  那時的宮城,岌岌可危,但以立了齊襄王的緣故,佈告國中,人心大慰,危而複安。齊襄王也很有良心,不忘貧賤夫婦,對他的大臣們說:「王后已經有了。」

  「在哪裡?」

  就在宮城。齊襄王說了地方,於是以車駕把懷了孕的王后從太史府第,迎人行宮。那位太史是個極重禮法的人,認為他的女兒,沒有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不媒自嫁」,敗壞了他的家風,所以不但不承認這一頭婚姻,而且也不承認有這一個女兒,雖為宮城太史,終生不見王后的面。中國歷史上不願意做君王的老丈人的,絕無僅有就是他。

  做父親的雖有些不大近人情,做女兒的卻很孝順,齊後按時歸省,甘旨奉養。即使父親不願見她,她一無怨言,不廢人子之禮。因此,齊國的臣民,都為得一賢後而慶倖,也加強了他們複國的信念。

  齊後不僅賢慧,而且聰明。她的多智的名聲,連各國都知道,於是秦昭王便想試一試她的智慧,因而有「破環」的美談。談這個故事以前,又不得不談齊國另一個多智的偉人,這個人就是田單。

  田單是齊國的宗室,但與齊王至少是五服以外的本家,所以未得重用,只在齊國的都城臨淄當一個「市椽」,相當於現在市政府的一個科長。樂毅破齊,齊王出亡,臨淄的官民,紛紛逃難,逃往東面的濱海地區。時逢亂世,特別需要智慧,田單在逃難時初次表現了他的智慧,他叫他的親戚,把車軸前面多出來的,稱為「轂」的那一小段木頭鋸掉,另外釘一塊上去,這樣一封,就可以保證車軸與車輪不致脫離。

  等一上了路,大家爭先恐後,逃命唯恐不速,於是車與車之間發生衝突了,因為靠得太緊的緣故,這輛車的「轂」,插人另一輛車的輪子中,另一輛車亦複如此,不是彼此牽制,動彈不得,就是像西片「賓漢」中賽車那樣,輪毀車覆。只有經過田單改造過的車子,沒有那一段「煩惱皆因強出頭」的轂,與人無爭,安然通過。」

  一逃逃到即墨,安頓了下來。這時樂毅領兵包圍莒城,圍了三、四年拿不下來。便領兵向東,來攻即墨。即墨的地方官,開城迎敵,兵敗陣亡。田單的本家和親戚,因為佩服他有辦法,便推他為「將軍」,練兵自保,兼以保國。

  不久,築黃金台,禮賢下士的燕昭王死了,太子繼位,是為惠王。惠王與樂毅有間隙,田單一看機會來了,想了條反間計,他派人潛入燕國,散佈這樣一種街談巷議——自然出之以「演雙簧」的方式:

  「齊湣王已經死了,齊國也只剩下兩個城了。」甲說,「為什麼樂毅把這兩個城拿不下來?」

  「一拿下來,不就要班師了嗎?」乙這樣回答,「他一班師回來,大王非殺他不可。所以借伐齊為名,領兵在外。」

  「難道就這樣子一直不回來?那要到什麼時候?」

  「樂毅不會回來了。齊國是他打下來的,他為什麼不做齊王?」

  「那末齊人呢?是不是服他?」

  「如果服他,他早就自封齊王了。就因為不服他,他現在在做收拾人心的工作。」

  「怎麼做法?」

  「那很簡單,將即墨放鬆一步就是了。齊人多智,看透了樂毅的本心,樂得將計就計,拖一天是一天。」。

  「照你這樣一說,齊人是歡迎樂毅在那裡?」

  「也可以這樣說。不過論齊人心裡的想法,是唯恐換了別的將領去指揮,那即墨就靠不住了。」

  這番言之成理的說法,一傳十、十傳百,傳到燕惠王耳朵裡,認為分析得太透徹了。於是下令把樂毅調走,改派了個飯桶騎劫去接替。

  這一來,得到兩個完全不同的效果,即墨城中的齊人,民心大振,而即墨城外的燕軍,士氣頹喪,都為被迫改投趙國的樂毅不平。同時由此開始,田單把騎劫玩弄於股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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