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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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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丫頭們在胡雪岩指揮之下,開啟三隻畫箱,將送烏先生的字畫找齊捆紮妥當。螺螄太太與阿雲亦相繼而回,那部「唐拓化度寺碑」一時無從找起,也就罷了。捐給善堂的一萬銀子,已經湊齊,都是銀票,即時點交烏先生收訖,然後擺開桌子,酒食宵夜。 「擺三雙杯筷!」胡雪岩關照阿雲:「一起坐。」 這是指螺螄太太而言。她視烏先生如親屬長輩,不必有禮儀上的男女之別。入座以後,用一小杯綠色的西洋薄荷酒,陪烏先生喝陳年花雕,胡雪岩仍舊照例喝睡前的藥酒。 「老七搬到客房裡去了?」胡雪岩問。胡雪岩有時管朱姨太叫老七。 「她自己提出來的,」螺螄太太說:「她說,平時大家熱熱鬧鬧的,突然之間,冷冷清清,她會睡不著。」 胡雪岩點點頭,眼看烏先生,示意他開口。於是烏先生為螺螄太太細談這天在周少棠家的情形,最後提出鄭俊生的見解。 「不會的。」螺螄太太說:「大先生哪天住在哪裡,都在皇曆上記下來的。我查過,住在朱姨太那裡,最後一次是兩個多月以前。至於──」她本來想開個小小的玩笑,說胡雪岩與朱姨太是否私下燕好過,可就不知道了。但這時候都沒有說笑話的心情,所以把話咽住了。 「還是小心點的好。再等一個月看,沒有害喜的樣子再送到周家也還不遲。」 「也好。」螺螄太太問:「這一個多月住在哪裡呢?」 「住在我那裡好了。」 「這就更加可以放心了。」胡雪岩作個切斷的手勢,「這件事就算這樣子定規了。」 「我知道了。」螺螄太太說:「我會安排。」 於是要談肺腑之言,根本之計了。首先是烏先生發問:「大先生,你自己覺得這個跟鬥是栽定了?」 「不認栽又怎麼樣?」 「我不認栽!」螺螄太太接口說道:「路是人走出來的。」 「年紀不饒人啊!」胡雪岩很冷靜地接著說道:「栽了這個跟鬥,能夠站起來,就不容易了,哪裡還談得到重新去走一條路出來。」 「不然,能立直,就能走路。」烏先生說:「大先生,你不要氣餒,東山再起,事在人為。」 「烏先生,你給我打氣,我很感激。不過,說實話,凡事說來容易做來難。你說東山再起,我就不曉得東山在哪裡?」 「你盡說洩氣的話!」螺螄太太是恨胡雪岩不爭氣的神情,「你從前不是這樣子的!」 「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胡雪岩也有些激動了,「我現在是革了職的一品老百姓,再下去會不會抄家都還不曉得,別的就不必說了。」 提到抄家,烏先生又有一句心裡的話要說,「大先生,你總要留點本錢的。」 胡雪岩不作聲,螺螄太太卻觸動了心事,盤算了好一會,正要發言,不道胡雪岩先開了口。 「你不服氣,我倒替你想到一個主意。」胡雪岩對螺螄太太說:「有樣生意你不妨試一試。」 「莫非要我回老本行?」螺螄太太以為胡雪岩是勸她仍舊做繡貨生意。 「不是。」胡雪岩答說:「你如果有興致,不妨同應春合作,在上海去炒地皮、造弄堂房子,或者同洋人合夥,開一家專賣外國首飾、衣料、傢俱的洋行。」 「不錯,這兩樣行當,都可以發揮羅四姐的長處。」烏先生深表贊成, 「大先生栽了跟鬥,羅四姐來闖一番事業,也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以後我要靠你了。」胡雪岩開玩笑自嘲:「想不到我老來會『吃拖鞋飯』。」 「難聽不難聽?」螺螄太太白了他一眼。 烏先生與胡雪岩都笑了。烏先生道:「不過,這兩種行當,都不是小本生意。大先生,趁現在自己還能作主的時候,要早早籌畫。」 這依舊是勸胡雪岩疏散財物、寄頓他處之意。胡雪岩不願意這麼做,不過他覺得有提醒螺螄太太的必要。 「你自己的私房,自己料理。」胡雪岩說:「我想,你要幹那兩樣行當,本錢應該早就有了吧?」 「沒有現款。現款存在阜康,將來能拿回多少,不曉得。首飾倒有一點,不過脫手也難。」 「你趁早拿出來,托烏先生帶到上海,交給應春去想辦法。」 「東西不在手裡。」 「在哪裡?」胡雪岩說:「你是寄在什麼人手裡?」 「金洞橋朱家。」 一聽這話,胡雪岩不作聲,臉色顯得根深沉。見此光景,螺螄太太心便往下一沉,知道不大妥當。 「怎麼了?」她說:「朱家不是老親嗎?朱大少奶奶是極好的人。」 「朱大少奶奶人好,可是她家的老太太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角色。」 「啊!」螺螄太太大吃一驚,「朱老太太吃素念經,而且她們家也是有名殷實的人家,莫非──」 「莫非會吞沒你的東西?」 「是啊!我不相信她會起黑心。」 「她家本來就是起黑心發的財。」 「這話,」烏先生插嘴說道:「大概有段故事在內。大先生,是不是?」 「不錯,我來講給你們聽。」 【第三冊 第十二章 城狐社鼠】 胡雪岩講的是一個掘藏的故事。凡是大亂以後,撫緝流亡,秩序漸定,往往有人突然之間,發了大財,十九是掘到了藏寶的緣故。 埋藏金銀財寶的不外兩種人。一種是原為富室,遇到刀兵之災,舉家逃難,只能帶些易於變賣的金珠之類,現銀古玩,裝入堅固不易壞的容器中,找一個難為人所注目的地方,深掘埋藏,等待亂後重回家園,掘取應用。如果這家人家,盡室遇害,或者知道這個秘密的家長、老僕,不在人世而又沒有機會留下遺言,這筆財富,便長埋地下,不知多少年以後,為哪個命中該發橫財的人所得。 再一種就是已得悖入之財,只以局勢大變,無法安享,暫且埋藏,徐圖後計。同治初年的「長毛」,便不知埋藏了多少悖入之財。 「長毛」一據通都大邑,各自找大家巨室為巢穴,名為「打公館」。凡是被打過「公館」的人家,亂後重歸,每每有人登門求見,說「府上」某處有「長毛」埋藏的財物,如果主人家信了他的話,接下來便是談分帳,或者對半,或者四六──主人家拿六成,指點的人拿四成;最少也得三七分帳。掘到藏的固然也有,但投機的居多,反正掘不到無所損,落得根據流言去瞎撞瞎騙了。 杭州克復以後,亦與其它各地一樣,紛紛掘藏。胡雪岩有個表叔名叫朱寶如,頗熱中於此,他的妻子便是螺螄太太口中的「朱老太太」,相貌忠厚而心計極深,她跟她丈夫說:「掘藏要有路子。現在有條路子,你去好好留心,說不定時來運轉,會發橫財。」 「你說,路子在哪裡?」 「善後局。」她說:「雪岩是你表侄、你跟他要個善後局的差使,他一定答應。不過,你不要怕煩,要同難民混在一起,聽他們談天說地,靜悄悄在旁邊聽;一定會聽出東西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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