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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這是李鴻章的一把如意算盤,原來清朝的制度,封疆大吏劃疆而治;總督往往亦僅管得一省,不比明朝的總督、巡撫是有流動性的。這種制度之形成,當然有許多原因,其中之一是,皇帝認為各有專責,易於考查,也就是易於駕馭。因此,儘管常有「不分畛域」的上諭,實際上限制甚嚴,不准有越權的行為。及至洪楊亂起,這個相沿兩百年而不替的傳統被打破了。

  清朝在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調兵遣將,權皆操之于皇帝;軍餉亦由國庫撥發,統帥功成還朝,繳還兵權,受賞而回本職,並無私有的軍隊。但自曾國藩創立湘軍,而軍餉又須帶兵將帥,就地自籌以後,整個情況大變;變成官不符職守非其地、財難己用、兵為私有。曾國荃進圍金陵時,他的官銜是浙江按察使,一省司法長官,帶兵打仗,豈非「官不符職」?而打仗又非為浙江劃守土之責,這就是「守非其地」。

  「財難己用」就更微妙了,本秦人視越,肥瘠漠不相關,但在左宗棠西征時,卻非希望浙江豐收不可,因為浙江按月要交西征協餉十四萬銀子,而本省修理海塘,反須另籌財源。至於「兵為私有」,則以湘、淮兩軍原為子弟兵,父子兄弟叔侄,遞相率領,成為規例;淮軍的這個傳統,更是牢不可破。

  因為打破了疆域與職守的限制,李鴻章才能運用手腕,伸張其勢力於兩江──南洋。直督兼北洋大臣;江督兼南洋大臣,李鴻章一直強調,無論籌辦防務或者與外洋通商,南北洋必須聯絡一致,不分彼此。話是如此,卻只有北洋侵南洋之權,南洋的勢力達不到北洋,因為北洋近在畿輔,得地利之便,可直接與各國駐華公使聯絡交涉,這樣,有關南洋的通商事務,自然而然地由北洋代辦了。同時「總理務國事務衙門」,為了在交涉上留有緩衝的餘地,往往先委託北洋從事初步談判,保留著最後的裁決權,這一來使得李鴻章更易於擴張勢力。

  如此這般,李鴻章就不能不關心兩江總督的人選了。最好是能聽他指揮,其次也要能合作。像劉坤一這樣,李鴻章就覺得有許多不便,因而希望丁寶楨接任江督。丁寶楨是他會試的同年,李鴻章一直很拉攏他;丁寶楨每次奉召述職時,京中上自王邸軍機,下至同鄉京官都要打點,無不是由李鴻章預備了整箱的現銀,這樣的交情,他相信丁寶楨調任江督,一定能跟他合作無間。至於李瀚章,除了貪黷之外,別無他能;而四川經丁寶楨整頓以後,是個可以臥治的省分,李鴻章是想為他老兄找個奉母養老的好地方。

  這把算盤打得極精,哪知真如俗語所說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彭玉麟的複奏到京,大出李鴻章的意外,竟是痛劾李鴻章的至親趙繼元。

  趙繼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叫趙文楷,嘉慶元年的狀元。趙繼元本人也是個翰林,但肚子裡一團茅草,「散館」時考列三等,分到部裡當司官。做官要憑本事、講資格,趙繼元倒有自知之明,自顧當司官既不能「掌印」;而兩榜出身雖可派為考官,卻又須先經考試,這一關又是過不去的;不如當外官為妙。

  於是他加捐了一道員,走門路分發兩江。江督正是李鴻章的老師曾國藩;愛屋及烏,所以趙繼元一到江寧「稟到」,立即「掛牌」派人他軍需總局總辦的肥差。

  從此趙繼元便把持著兩江軍需總局,歷任總督都看李鴻章的面子,隱忍不言。這一次到底由彭玉麟無情地揭發了他的劣跡,複奏中說:「兩江軍需總局,原系總督劄委局員,會同司道主持。自趙繼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館,捐升道員出身,又系李鴻章之妻兄,賣弄聰明,妄以知兵自許,由是局員營員派往修築炮臺者,皆惟趙繼元之言是聽。趙繼元輕前兩江總督李宗羲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視,甚至督臣有要務劄飭總局,趙繼元竟敢違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趙繼元更大權獨攬,目空一切。炮臺坍塌,守台官屢請查看修補,皆為趙繼元蒙蔽不行。」

  李宗羲字雨亭,四川開縣人,道光二十七年進士,是李鴻章的同年。同治十二年曾國藩歿于兩江總督任上,由於李鴻章的推薦,李宗羲竟能繼任此一要缺。其人才具平常,李鴻章可以遙制;兩江諸般設施,每聽北洋指揮。盛宣懷以直隸候補道得以派到招商局去當會辦,便是李宗羲任內之事。這樣的一個人,趙繼元自然不會將他放在眼裡。

  至於對劉坤一,據彭玉麟在複奏中說:「臣恐劉坤一為其所誤,力言其人不可用。劉坤一劄調出局,改派總理營務,亦可謂優待之矣,而趙繼元敢於公庭大眾向該督力爭,仍舊幫理局務,本不知兵,亦無遠識,嗜好複深,徒恃勢攬權,妄自尊大,始則炫其長,後則自護其短,專以節省軍費為口實,惑眾而阻群言。」

  彭玉麟說,在趙繼元看,跟洋人如果發生了糾紛,到頭來無非歸之於「和」之一字。既然如此「江防」也好,「海防」也好,都是白費心血,不過朝廷這樣交代,不能不敷衍而已。

  但是真的節省經費、粉飾表面,也還罷了。實際上浪費甚多,只是當用不用而已。彭玉麟認為趙繼元持這種論調,是件極危險的事,防務廢弛,盡屬虛文,一旦有警,無可倚恃,必至貽誤大計。最後又說:「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權,歸於總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見聞,不認瞻徇緘默,恐終掣實心辦事者之肘,而無以儆局員肆妄之心。」這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他有權,即時會將趙繼元撤差革職。

  此奏一上,慈禧太后震怒;初攬大權,正想整飭綱紀立威之時,當即批了個「劣跡昭著,即行革職」,再一次為彭玉麟顯一顯威風。

  這一來,李鴻章自亦大傷面子;不便對兩江總督的人選,再表示意見,那把如意算盤,竟完全落空了。

  聽寶森談完這段剛出爐的新聞;胡雪岩便即問道:「這麼說,劉峴帥還會回任。」

  「回任大概不會了。」

  「那末是誰來呢?」

  「當然是曾九帥。」

  「曾九帥」便是曾國荃。江甯是他在同治三年攻下來的,加以湘軍舊部,遍佈兩江──上江安徽、下江江蘇,所以每逢江督出缺,總有人把他列入繼任人選。這一回,看起來真的要輪到「曾九帥」了。

  「曾九不相宜。」寶鋆說道:「他嫌陝甘太苦不肯去;最後拿富庶的兩江給他,且不說人心不服,而且開挾持這例,朝廷以後用人就難了。」

  寶鋆是恭王的智囊,聽他說得不錯,便即問道:「那末,你看是讓誰去呢?」

  「現成有一個在那裡:左季高。」

  「啊,啊!好。」恭王深深點頭。

  原來左宗棠在軍機處,主意太多,而又往往言大而誇,不切實際;寶鋆一直在排擠他。左宗棠一氣之下,上折告病,請開缺回籍養痾;朝廷賞了他兩個月的假。恭王畢竟忠厚,雖也討厭左宗棠喋喋不休,但擠得他不安於位,也不免內疚神明,如今有兩江這個「善地」讓他去養老,可以略補疚歉,因而深為贊成。

  於是九月初六那天,由恭王面奏,說海防之議方興,勢在必行,主其事者是北洋、南洋兩大臣,北洋有李鴻章在,可以放心;南洋需要有威望素著的重臣主持,幾經考慮,認為以左宗棠為最適且。而且,江南政風疲軟,亦須像左宗棠那樣有魄力的人去當總督,才能大事整頓。

  慈禧太后亦很討厭左宗棠的口沒遮攔,什麼事想到就說,毫無顧忌,不過她很念舊,總想到左宗棠是艱難百戰、立過大功勞的人,既然不宜於在朝,應該給他一個好地方讓他去養老,所以同意了軍機的建議。外放左宗棠為兩江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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