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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怎麼行了大禮,不敢當,不敢當。」黃主事避到側面,將曹霖扶了起來。

  原來仲四雖是買賣人,衙門裡的規矩極熟;凡是發遣起解,刑部、兵部一處處投牒過堂,手續極繁。有些喜歡作威作福的司官,不但呼來喝去,態度極為無禮;而且每每遇事挑剔,不上手銬,便會發話,少磕一個頭,破口大罵。曹頫如受此辱,一定會當場流淚。所以全靠帶領過堂的黃主事格外照應指點,才能順利過關。

  果然受了曹霖這一個頭,黃主事自己先示意,「令尊今天過的堂,一共有七處;修城是工部的事,將來繳款又跟戶部有關,所以戶部也得到一到。」他向曹霖說:「其中有兩處比較麻煩,如果萬一照應不到,要請足下包涵。」

  曹霖不知如何回答;仲四便說:「有黃主事在,一定處處順利。」他向曹雪芹說:「你們哥倆先請便;我跟黃主事好好來請教。」

  「好。」曹雪芹向曹霖使個眼色,「咱們到外面去等。」

  屋子裡只剩下主客二人;仲四開門見山地說:「舍親的事,一切都託黃主事代辦;除了車價以外,各處應該有的規矩,我們決不敢少。請黃主事吩咐一個數目。」

  黃主事一聽這話,便知是個曉事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說:「仲四爺是外場漂亮人物,諸事好辦。說老實話,那個衙門都有難惹的人;在我們幫忙,也只有自己落個清白。如今仲四爺這麼說,似乎我倒不能不蹚渾水了。」

  「言重,言重。黃主事是幫我們這面的忙,可也是幫各衙門朋友的忙。至於對黃主事,我們自然額外還有點微意。請吩咐吧!」

  「老兄這一說,我可真不能不替你們精打細算了。」接下來一面扳著手指;一面唸唸有詞,是在計算數目;最後說了句:「這樣吧,共七處,通扯計算每處二百兩,車價一千三,總共兩千七。」

  「是。」仲四掏出一個「護書」,從裡抽出兩張存單,雙手遞了過去說:「一共三千兩,大概還有幾十兩銀子的利息:多下來的款子,不成敬意,請黃主事別嫌少。」

  「那裡,那裡,這可真是受之有愧了。」

  「我跟黃主事一見如故,也不說客套話了。你先請收了,我還有話。」

  一聽還有話,黃主事將剛伸出來的手縮了回去,「仲四爺,你請先說。能辦得到的,我才敢攬這件閒事。」他說,「如果力有未逮,只好說聲對不起了。」

  這原是仲四的試探,雖聽曹雪芹說過,此人很不壞,但畢竟初交,知人知面不知心,因而想出這麼一個試探之道,如果黃主事伸手便接,只要錢先到手,事情辦得成、辦不成再說,那就是不負責任態度,像這樣先問話,再接錢,就靠得住了。

  於是仲四說道:「當然是黃主事辦得到的事。曹四爺是讀書人,性氣比較剛強,要請黃主事格外重託,過堂的時候,務必留他一個體面。」

  「不錯,不錯。士可殺不可辱,這一點一定辦得到。」黃主事問:「還有別的事沒有?」

  「再就是一路上解差——」

  「這你請放心。解差收了這麼重的車價,包管一路上曹老爺長、曹老爺短地伺候到熱河。」

  「既然如此,一切都重重拜託了。」仲四再一次將存單遞了過去。

  「仲四爺,咱們先小人後君子,還有甚麼話?」

  「沒有了。」

  黃主事這才將存單接了過去,「過堂總得半天的功夫。」他說:「反正回頭就能見面,各位也不必在這裡等了;中午咱們在夕照寺見面。」

  「是。」仲四又問:「在夕照寺能待幾天?」

  「多了也不宜,言官發話,節外生枝,何必?」黃主事說:「能夠明天走最好;不然後天一定得動身。」

  仲四點點頭,「那末,咱們中午夕照寺見吧!」說完,拱一拱手辭了出去。

  到得刑部大門外,與曹雪芹兄弟見了面,說知經過;然後交代曹霖,回家接了季姨娘與鄒姨娘到夕照寺話別,又問曹雪芹的行止。

  「我得去看看震二哥,不知道有起色沒有?」曹雪芹說:「回頭我到夕照寺來。」

  「好!我先到夕照寺去一趟;夕照寺只有一間客房,還不知道空不空呢?」

  ***

  夕照寺在廣渠門大街以南,是很荒涼的地方,敗垣荒塚、麥畦菜圃,彌望皆是,夕照寺矗立其間,顯得格外突出;寺名由「燕京八景」的「金臺夕照」而來,在順治年間,即已坍圯,到得雍正初年助世宗奪位,而在當今皇帝即位後,勒令步行南歸的文覺禪師,駐錫於此,因而修得煥然一新。寺後有一處禪房,題名「挹孽軒」,幸好並無遊客借宿。仲四在緣簿上寫了二十兩銀子,其實便是借住挹翠軒的賃價。

  「你回局子裡去!」仲四關照隨行的趟子手:「要辦兩件事:第一,送一桌飯過來,要素齋、腥葷不能進寺;第二,請毛鏢頭來跟曹四老爺見個面。」

  等趟子手一走,曹霖陪著他的生母與庶母也到了。鄒姨娘頗為沉著;季姨娘見了仲四,爬下來磕了個頭,接下來便是放聲大哭,搞得仲四手足無措,只是連聲說道:「棠弟弟、棠弟弟,請你勸勸姨娘,不必這樣子傷心。」

  「是啊!」曹霖厭惡地說:「我早說過,爹這番又不是一去不回;靠仲四哥大力幫忙,能把修城的差使辦妥了,就能回來,哭甚麼?」

  季姨娘終於收了淚;但仍是喋喋不休地向仲四致謝,又訴苦經。曹霖一再攔阻,好不容易才讓她住了口。

  時已過午,飯食亦已送到;但曹頫尚未到達,最使得仲四放心不下的是,曹雪芹的蹤影杳然,是不是曹震出事了呢?

  其時隱隱聽得車聲隆隆,出寺一望,遠遠塵頭大起,料想是曹頫起解到此;曹霖便向他母親說:「娘!你見了爹可別哭,惹他傷心。爹這回去是出差;差滿回來,也許官復原職,是一樁喜事,沒有甚麼好傷心的。」

  這番開導很管用,季姨娘連連點著頭說:「我不哭,我不哭。」

  「對了!」仲四提醒她說:「有黃主事陪著來的;兩位姨娘似乎迴避一下的好。」

  堂客不見陌生官客,當然要迴避;季姨娘與鄒姨娘,便都帶著丫頭,避入挹翠軒後房。

  及至曹頫到達,與黃主事先後下了車,曹霖跪接,仲四也請了安,只見曹頫于思滿面,但精神卻很不壞,拉著仲四的手,不斷地說:「謝謝,謝謝!」親熱非凡。

  然後是仲四跟黃主事寒暄,「仲四爺」,他說:「我想借一步有幾句話談。」

  「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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