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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在這方面,方受疇的見聞很廣,因為他學過刑名,也曾隨他的老師在縣衙門幫過忙;「官親」——州縣官的岳父、舅舅、叔叔的臉嘴看得多了。此輩仗著是州縣官的長輩,勾結書辦、捕快,包攬訟事,浮收錢糧,多方斂財。不用說,對州縣官絕無好處。

  「我懂了。」方受疇恍然大悟,「官親要做壞事,幕友一定要提醒『東家』,不可縱容。所以只要有持正的幕友在,官親就不容易暢所欲為,但捕快、書辦巴不得跟官親勾結;書辦還有幕友約束,捕快可是沒有不巴結官親的。」

  「偏印之所以別稱『梟神』、『倒食』,就因為偏印專克食神之故。」莊培因說:「咱們回過來再談皇上這個八字。皇上的『正印』,自然是皇天后土,祖宗神祇,無時無刻,不在庇佑皇上;但皇上有了『偏印』,好比跟州縣官在任上的老丈人、叔太爺,只會添麻煩,不會有好處。此所以乾隆四年己未不足為慮,可慮的是今年戊辰的兩個『偏印』。」

  「那末,」方受疇問,「誰是皇上的『偏印』呢?」

  「這不過是命理上虛托的說法,不必真有其人。」

  「依我看,似乎真有其人。」

  莊培因有些詫異,細想了一下問道:「你說是誰?」

  這時廚子來開點心,蒸餃、小米稀飯、燒餅果子,還有醬菜,「兩位老爺趁熱吃吧!」廚子大獻殷勤,「今天的蒸餃是三鮮餡兒的。」

  「吃著聊吧!」莊培因又問了一句:「你說是誰?」

  「閣下倒猜上一猜。」方受疇也沒有太大的把握,所以先虛幌一招。

  「莊親王?」

  「不大對吧!」方受疇說:「莊親王這幾年,唯皇上之命是從;從沒有做過掣肘的事。」

  「那末,」莊培因遲疑著說:「莫非是今年正月才晉封的恂郡王?」

  恂郡王名為晉封,其實是複爵;他早在康熙年間便封過恂郡王。皇帝對這位「十四叔」頗為尊敬;自大金川軍務一開始,因為恂郡王曾經用兵西陲,對川邊的情形,相當熟悉,皇帝更是常常向他請益;恂郡王亦盡心指點,是皇帝最佩服的一個人。

  「恂郡王本身就像『食神』,像用嶽東美,聽說就是恂郡王的建議。他不是偏印。」

  「既然都不是,只有請你自己說了。」

  「我看當今的皇太后倒有點像。」

  莊培因大感意外,但細細想去,卻又似乎有點道理。皇后的郁憤難宣,最後竟致投河自沉,說起來跟當今的皇太后、以前的聖母老太太,不無牽連。皇帝與傅太太的那段孽緣,成于她侍奉太后之時;生下福康安,又是太后庇護,養育在慈甯宮,這一切使得孝賢皇后傷心的事,推原論始,都由太后而起。

  正想得出神時,莊培因突然警覺,定定神站起身來,走到書桌旁邊,將寫有皇帝八字的那張素箋,扯得粉碎,捏成一團,又放入口中咬嚼了幾下,方始吐入廢字簏中。

  「咱們就談到這裡吧!」他莊容說道:「多言賈禍,我輩日侍禁中,尤當深戒。」

  這是前輩告誡的語氣,方受疇悚然警惕,站起來答一聲:「是,是。謹受教。」

  於是飽餐早食,冒著凜冽的西北風,由方略館到軍機處「南屋」;莊培因陪著方受疇交班,檢點檔,頗為費時,頭班的章京陸續也都到了。

  剛交完班,有個蘇拉進門,略略提高了聲音報導:「來中堂請方老爺。」

  「來中堂」便是武英殿大學士來保;他是傅恒統兵西行以後才入軍機,同時接替傅恒在內務府「掌印鑰」的職司。方受疇跟他素無淵源,忽然請去見面,頗有突兀之感;但念頭一轉到平郡王府,心裡便有數了。

  「平郡王昨兒晚上出事了。」來保問道:「只怕你還不知道?」

  「是。」方受疇蹙眉答說:「真不幸。」

  「聽說平郡王的遺折,是你的稿子?」

  「是。」

  「是怎麼寫的?」

  方受疇不知他問這話的用意?但仍舊據實而答;將內容要點說了個大概,只是未提到他跟平郡王太福晉曾經細細商量的話。

  「有沒有提到,讓誰襲爵?」

  「這是不必的。」方受疇答說:「國家自有制度;而且恩出自上,亦不宜妄請。」

  「好!」來保點點頭,「很妥當。」

  方受疇不作聲,略停一下,看來保沒有再說甚麼,正想退出時,來保卻開口了。

  「今兒是你該班?」

  「不!已經接了。」

  「那你就歇一會兒再走。」來保說道:「回頭我面奏皇上,看有甚麼恩典,你可以順便給平郡王府送個信兒。」

  話剛完,蘇拉來報,「叫起」了。於是由張廷玉領頭,全班在養心殿西暖閣進見。

  「剛才我聽侍衛面奏,平郡王去世了?是嗎?」

  這應該由領樞的張廷玉回奏,但他不知其詳,便略略挪一挪身子,回頭看了一下,示意跪在他後面的來保答話。

  「是。」來保答說:「昨兒晚上亥初一刻去世的。」

  「遺折遞進來沒有?」

  「還沒有。不過據奴才所知,奏稿已經預備好了。」

  「平郡王也是個福薄的人。」皇帝歎口氣,「我原想重用他的,那知道他太忠厚了。」

  忠厚就不能重用?彷佛這倒是一種惡德。臣下都不敢接話。

  「處世待人要忠厚,為國家辦事就不同了。忠厚乃老實之別名,老實乃無用之別名。」

  如此轉彎抹角來解釋忠厚,仍舊使得臣下不能贊一詞。但作為首輔的張廷玉,不能始終沉默,便即迎合著皇帝的語氣說:「平郡王雖老實無用,不過忠心耿耿,一生勤敏,亦是一位賢王。」

  「敏則有之,賢則不足;他亦自有可取的地方。」

  張廷玉將這話記住了。擬諡是內閣的職掌;他已決定,擬平郡王的諡,將「敏」字列在最前面。

  「平郡王天性很厚,從小在上書房就看得出來,先帝亦是因為他沒有一般少年親貴驕矜浮誇的惡習,是訥爾蘇的跨灶之子,所以命他襲爵。後來派他帶傅爾丹主持北路軍務,就顯出他的無用來了。當年除了獻馬、築城兩事以外,可說一無表現。不過,他雖無用,尚未僨事,較之訥親、張廣泗又強得多了。」

  「是。」張廷玉答說:「當時平郡王從烏裡雅蘇臺上奏,說行軍以駝馬為先,喀爾喀紮薩貝勒等人,遠獻駝馬,不求償值,是不私所有。如今王公貝勒,圈地之中都有牧場,養得有馬,莫非就沒有內愧之心。因此,平郡王也獻了五百匹馬。先帝當時很許他能實心為國。至於張廣泗,不獨辜恩,而且亦有負平郡王的栽培。」

  張廷玉這話,對張廣泗是落井下石。張廣泗為鄂爾泰所識拔,而張廷玉與鄂爾泰不和,張廣泗便不大賣張廷玉的帳;想起舊恨,加遺一矢,但亦不免傷及平郡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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