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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四四


  曹雪芹亦曾風聞,納彌拿出賣朱門祕聞,作為副業。如今看來,確有其事;當下毫不考慮得從荷包掏出來幾塊碎銀子,掂一掂約莫五兩重,托在掌中說道,「納大哥你先使著,不夠我明天再給你送來。」

  「不!不!我怎麼能使你的銀子?」納彌一面說,一面推他的手。曹雪芹便將手掌一覆,正好將銀子閤在納彌手中。

  「你我還分彼此。」曹雪芹將他的手掌握成拳,又問:「我甚麼時候來聽消息?」

  納彌仰臉看一看天空,「這幾天的月色真好。」他說:「咱們進晚上在什剎海老陶茶棚子喝酒賞月。你看怎麼樣?」

  「好!晚上見。」

  到了傍晚,曹雪芹帶著桐生,策馬到了地安門外,大街西面就是什剎海,又名海子,夏天荷花極盛,是消夏第一勝地,不過秋水明潭,殘荷高柳,這時候的風景也不錯,所以遊客很多。沿湖多的是酒店茶棚,曹雪芹依照約定,在相熟的老陶家落座。

  「芹二爺好久沒來了。」老陶親自來招呼,「就你一座?」

  「不,還有咸安宮的納大爺。」

  「喔,他是常來。」老陶問道:「芹二爺是先喝著茶等呢,還是就叫他們送酒來?」

  「等一等吧。」這一等等到月出,還不見納彌的影子。

  老陶可來催了,「芹二爺,」他說:「南酒店快關門了,你愛吃『蝦米居』的兔脯,我讓他留了一塊;那兒小徒弟來問,還要不要?」

  原來京師的酒肆,共分三類,一類專賣藥酒,有酒無餚;用燒酒以花果蒸浸,大致皆名之為露,如茵陳露、山楂露等。一類名為南酒店,以紹興酒為主;酒餚亦是江南水鄉風味,諸如火腿、糟魚、醉蟹、松花皮蛋之類。再一類是京酒店,以燒酒為主,有淶酒、木瓜、乾榨等等名目,下酒以乾果、肉脯為主。

  曹雪芹在家喝南酒,到這些地方,卻喜愛京酒店,因為他有一個很淵博的朋友,說京酒店猶有北宋汴梁的遺規;為了一溫〔東京夢華錄〕中的風味,所以特意照顧京酒店。其中有一家無名小店,蝦米極美,便稱之為「蝦米居」;那裡所製的兔脯,也為曹雪芹每來必嘗之物。

  「好吧,我一面喝,一面等。納大爺愛喝南酒,讓他們送兩斤花雕來。」

  酒餚剛備,納彌到了;見他滿頭大汗,曹雪芹覺得很過意不去,但也很高興,看樣子必有所獲。

  擦了臉先喝茶,等緩過氣來,納彌方始開口:「咱們挪到院子裡喝去。」他說:「外頭的月亮好,咱們賞月。」

  說著,站起身來,親自指揮著將桌椅移向籬落邊僻靜的所在。曹雪芹心中有數,賞月是個名目,便於說話是實。

  「納大哥,」曹雪芹舉杯說道:「先乾一杯,慢慢兒談。」

  納彌乾了杯,一面自己取壺斟酒,一面悄悄說道:「只怕就這兩天要出事。」

  「何以見得。」

  「理王府四周的『暗樁』多了好多。他們不認識,我知道。」

  「喔,」曹雪芹問:「扶乩的事,打聽出來了沒有?」

  「要緊的打聽出來了。」納彌答說:「乩盤上說,準噶爾不會到京,可也不會再造反。皇上的壽算很長。理王問他還能昇騰不?乩上說:『有望』。問在甚麼時候?批了一句詩,那就猜不透了。」

  「包裹歸堆七個字,我還記不下來,是幹甚麼去了?」納彌答說:「這句詩是:『萬年以後無多日』。」

  「怎麼叫『萬年以後無多日』?這七個字很費解。」曹雪芹問:「理王自己有甚麼看法?」

  「據說理王覺得兆頭不好,在發愁。當皇上要等當今皇上駕崩,而且就當上了也沒有幾天。」

  「把這七個字分作兩截,也是一種解法。不過,我總疑心,別有奧妙。」曹雪芹心中靈光一閃,急急問說:「納大哥,你剛才說,理王府附近埋伏的人有多了好些?」

  「是啊!只怕這兩天要出事。」

  「那就對了。就在這幾天,」曹雪芹說:「萬年就是萬壽,『萬年以後無多日』是說過了皇上萬壽沒有幾天,這日子就到了。今兒幾時?」

  「八月十八。」

  「皇上萬壽是八月十三,過了五天了。我看再有五天,必有動靜。」

  「你是說理王就要當皇上了?」納彌困惑的問:「這個皇上可怎麼當上去啊?」

  「就是這話囉!」曹雪芹擎杯說道:「納大哥,『天子萬萬歲,小人日日醉』,來,咱們喝著酒,看熱鬧吧!」

  ***

  就在他們舉杯邀月之際,康親王巴爾圖府中,正在舉行會議。巴爾圖之父傑書,是禮親王代善的孫子,三藩之亂時,傑書是平福建耿精忠一路的統帥,戰功彪炳,較諸他的祖父叔伯,毫不遜色。

  傑書歿後,由他的第五子椿泰襲爵。此人豁達大度,精於武藝,「六合槍」為一代宗師。椿泰下世,妻子崇安承襲,不幸也像他父親一樣,英年早逝,其時為雍正十一年。

  康親王也是世襲國替的「鐵帽子王」,在宗藩中地位甚高。但王爵如果年紀太輕,輩分較卑,說話就欠力量;世宗想將造成強藩的地位,以便有所匡助,因而康親王的爵不歸於崇安之子,特命崇安的伯父,亦就是椿泰的胞兄巴爾圖承襲。論輩分,他是世宗的堂兄,年逾六十,行輩、年紀,為諸王之冠,自然而然地稱為宗人府的宗令;也就是愛新覺羅氏的族長。

  世宗的老謀深算,此時發生了無可比擬的大作用。巴爾圖以宗另的身分,將理親王弘皙、莊親王胤祿找來問話,在座的還有左右兩宗正,右宗正便是平郡王福彭。

  「理親王,」巴爾圖使用「官稱」,更顯出這是談公事,不是敘親親之誼,「有人訐告你謀為不軌;在皇帝面前,毫無人臣之禮。我想問問你,是怎麼回事?」

  理親王弘皙原以為要談如何接位的事;一聽與想像完全是兩回事,既驚且憤,愣在那裡,半天開不得口。

  「怎麼?莫非有甚麼難言之隱?」

  弘皙定一定心,神智稍微恢復後,冷笑一聲說道:「有難言之隱的不是我。請莊親王說好了。」

  「我很難說。」莊親王胤祿低著頭說:「我也很為難。」

  「哼!」理親王微微冷笑,轉臉向行四而長一輩的康親王說:「四伯,你是宗令,也就是咱們的族長,這件事你得說句公道話。」

  「我連怎麼回事都還沒有鬧清楚呢?那年八月廿三圓明園出大事,你們在園裡大內關起門來密談,我都不在場,今天能教我說甚麼?」

  「可是,四伯,你今天不是插手來管這件事了嗎?」

  「那是因為有人告到宗人府,我是堂官,要推也推不掉。」

  「是誰告我?」

  「這,我可不能告訴你。不過,」康親王加重了語氣說:「我也還沒有出奏,特為請你來問一問。如果你不承認有這回事,我跟皇上面奏,辦那個誣告你的人,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嗎?」

  這完全是一番好意,理親王正要道謝同意,驀地裡醒悟,這是一個圈套。如果照康親王的話做,那道上諭上表面為他洗刷,實際上就是否定了以前的一切約定;也就是不承認有接收皇位的資格。那時再有甚麼舉動,就真可以把他辦成個謀反大逆的罪名了。

  轉念到此,氣憤填膺,但馬上警覺,面對這樣的局面,說錯不得一句,走錯不得一步,因而沉住氣答說:「四伯,我不是甚麼『謀為不軌』,我是等著皇帝昭大信於天下。」

  話還是說錯了;康親王雖已六十開外,腦筋卻毫不糊塗,抓住他話中的漏洞,故意裝作不解的問:「甚麼『昭大信於天下』?」

  理親王把自己恨得要死,明知不能說錯,偏偏說錯;皇位如何嬗遞,原是密約,既未『布告天下,咸使聞知』,那裡就談得到昭不昭大信?

  「我看,」康親王趁機勸道:「你如今安富尊榮,日子過得很舒服,何必多事?」

  「不是多事,是這口氣忍不下。」

  「算了,算了。」

  「不!」理親王搶著說道:「這件事一定得講講理。」接著話鋒轉向胤祿,這回他改了稱呼:「十六叔,一樣都是你的胞侄,你不能偏心。」

  「我沒有偏心,我是為大局。」

  「大局?」理親王冷笑,「這句話說了一年了,我不相信,我會把大局搞壞。」

  莊親王不語,康親王便看著平郡王福彭,「你有甚麼意見?」

  「總以和為貴。」福彭答說:「據我所知,皇上也並沒有堅持的意思。如果大家都覺得理王應該接位,皇上也不能不聽公意。」

  「可是,」康親王躊躇著說:「這公意從那裡來。像這樣的大事,總不能一個一個去問啊。」

  莊親王是跟平郡王早就有默契的,聽得這話,便即說道:「我倒有個主意,不過先得問問理親王。」

  「你是甚麼主意?」康親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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