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四四


  「我明白,一定能辦到。」曹震又說:「你後天中午來,那時一定有消息了,不過有些事大家都弄不清楚,得要問問你。」

  曹雪芹一口應諾,準時赴約,只見楊胖子已經在座。彼此招呼過了,曹震將原來拿在手裡的一張紙,遞了給曹雪芹,正就是楊胖子從老姚那裡打聽來的消息。紙上沒有多少字,分成三行,便是三問。第一問:「准葛爾能否到京;天下太平否?」第二問:「皇上壽算如何?」第三問:「我還升騰與否?」

  「這是老姚寫給他的。」曹震指著楊胖子說:「老姚沒有能跟到壇上去,不過在書房看到一張理王親筆寫的字條,照抄下來就是這一張。」原來是理親王發問之詞,「乩盤上怎麼說呢?」曹雪芹問。

  「現在還不知道。」楊胖子答說:「不過老姚已經許了我,一定會打聽出來。」

  「嗯。」曹雪芹問說:「姓姚的有沒有問你,幹嗎打聽這個?」

  「問了?」

  「你怎麼說呢?」

  「是震二爺教我的。」楊胖子答說:「我昨天問老姚:『外頭傳說你家王爺要當皇上了,乩仙降臨,已經許了你家王爺。我得趕緊巴結巴結。到底有這回事沒有?」老姚回答我;『王爺要當皇上的話,穿了不是一天了。乩仙將靈,我也是剛聽說,還不大清楚。』我就說;『今兒在安三爺家開壇,你能不能打聽打聽。』他答應了。結果給了我這一張紙條。「曹雪芹點點頭,猜想了好一會問說:「這准葛爾是怎麼回事?跟理王所謀的事,似乎沒有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曹震答說「其中有個緣故。」

  原來准葛爾酋長格爾丹策動作亂,自康熙五十六年開始,起伏不常。雍正七年初入寇,世宗決心討伐,以領侍衛內大臣傅爾丹為靖邊大將軍,川陝總督岳鐘琪為甯遠大將軍,結果傅爾丹中伏大敗,詔降為振武將軍,以順承郡王錫保帶領其軍。雍正九年十月,額駙超勇親王策楞,大破准葛爾兵,第二年八月,複又在杭愛山打了一次大勝仗。但兵費支出,已達白銀七千余萬,這場仗再打下去,非兩敗俱傷,因而乘葛爾丹策零請和的機會,決意收束,一面派平郡王福彭代體錫保,控制全域,並降旨罷征;一面派吏部侍郎傅鼐、內閣學士阿克敦議和。但其中牽連著一個策楞,和局變得頗為棘手了。

  原來策楞是元太祖的後裔,世居蒙古科爾科地方,康熙年間歸順後,尚聖祖第十女和碩純惠公主。葛爾丹策零內犯,即使東侵科爾科地方;到議和時,葛爾丹策零要求劃定的邊界,與科爾科部的遊牧之地密接,策楞上奏朝廷,堅持不可。由此往復爭論,議定以阿爾泰山為界,准格爾在西,科爾克在東,雙方遊牧都不許超過界限。

  話雖如此,還不能算是定局,因為葛爾丹策零,非常狡猾,勢窮則請降;力足則不遜,非要他親自進京,納貢輸誠,這一場勞民傷財的大征伐,才能算結束。當理親王弘皙,纏著莊親王胤祿,要他執行世宗的遺囑時,莊親王即以收服准葛爾為藉口,說皇位遞解,決不能防國家大計;為收復准葛爾而用兵,歷時幾二十年,好不容易有個化干戈為玉帛的機會,將在九轉丹成之際,如果九重之上,顯出有爭權奪位,在根本上發生變化的跡象,則以葛爾丹策零之奸驕,豈有不利用機會,反悔成約之理?因而勸理親王弘皙,少安毋躁。

  這番說詞,不但入情入理,且也是用兵邊陲多年,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個善果。弘皙自然不便反對。且也知道反對毫無用處,因為勢既不敵,在理上再站不住腳,恰好授人以反擊之柄。於是,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葛爾丹策零真個悔悟,親自來京師請罪納貢。那時當今的皇帝,功即成,身可退,再無戀位不去的理由。

  談到這裡,曹震說道:「雪芹,你們喜歡扶乩的人,對乩壇的消息,一定靈通,能不能去打聽一下,昨天安泰家的情形,建文降壇了沒有;理王問得三件,乩上怎麼說?」

  曹雪芹思索了一會,想起一個人,也是咸安宮的侍衛,名叫納彌,專好打聽豪門朱邸的新聞,問他也許能有滿意的答覆。「於是他答應著,在曹震那裡吃了飯,一直到咸安宮來訪納彌。多日未見,備覺親熱,敘了一陣契闊,曹雪芹閑閑問道:「納大哥,最近有什麼新聞沒有?」

  「多得很,你要聽那一路的?」納彌問說:「你知道禮王府三格格,為什麼絞了頭髮要出家?」

  「我可不愛打聽人家閨閣隱私。」曹雪芹湊近他低聲問說:「理王府有什麼新聞?」

  一聽這話,納彌的神色顯得有些緊張,先四面看了一下,然後將曹雪芹拉到一邊,悄悄問說:「你打聽他幹什麼?」

  「怎麼?」曹雪芹問說:「有什麼不妥?」

  「你最好少提他。這一陣子步軍統領衙門的密探,到處都是,只要誰一提理王,馬上就被掇住了。

  你少惹是非。「

  「多程關照。」曹雪芹拱拱手道謝:「我不跟別人去說,直跟你打聽。」

  「你要打聽什麼?看我知道不知道?」

  聽他這樣答覆,曹雪芹就不必再拿話套他了。率直問道:「有一個安泰,你知道這個人不?」

  「怎麼不知道?理王很信他的話,我看將來他的麻煩不小,你問這個人幹什麼?」

  「他家有個乩壇。這一陣子天天扶乩,理王也常去的。也許你有路子,能把昨天安泰家扶乩的情形打聽出來。」

  「路子是有。」納彌躊躇了一會,忽然問說:「這不是很急的事吧?」

  看樣子話中有話,曹雪芹便先反問一句:「急又如何?不急又如何?」

  「不急就等兩天。」納彌不好意思地說道:「實不相瞞,理王府的護衛霍老三,是三十年的老弟兄,我要問他,他不能不說。只是我跟他還有幾兩銀子的首尾未清,等後天關了餉,我給他錢送去,順便就把你的事辦了。你能不能等。」

  曹雪芹也曾風聞,納彌拿出賣朱門秘聞,作為副業。如今看來,卻尤其事;當下毫不考慮得從荷包掏出來幾塊碎銀子,掂一掂約莫五兩重,托在掌中說道,「納大哥你先使著,不夠我明天再給你送來。」

  「不!不!我怎麼能使你的銀子?」納彌一面說,一面推他的手。曹雪芹便將手掌一複,正好將銀子合在納彌手中。「你我還分彼此。」曹雪芹將它的手掌握成拳,又問:「我什麼時候來聽消息?」

  納彌仰臉看一看天空,「這幾天的月色真好。」他說:「咱們進晚上在什刹海老陶茶棚子喝酒賞月。你看怎麼樣?」

  「好!晚上見。」

  到了傍晚,曹雪芹帶著桐生,策馬到了地安門外,大街西面就是什刹海,又名海子,夏天荷花極盛,是消夏第一勝地,不過秋水明潭,殘荷高柳,這時候的風景也不錯,所以遊客很多。沿湖多的是酒店茶棚,曹雪芹依照約定,在相熟的老陶家落座。

  「芹二爺好久沒來了。」老陶親自來招呼,「就你一座?」

  「不,還有咸安宮的納大爺。」

  「喔,他是常來。」老陶問道:「芹二爺是先喝著茶等呢,還是就叫他們送酒來?「「等一等吧。」這一等等到月出,還不見納彌的影子。

  老陶可來催了,「芹二爺,」他說:「南酒店快關門了,你愛吃『蝦米居』的兔脯,我讓他留了一塊;那兒小徒弟來問,還要不要?」

  原來京師的酒肆,共分三類,一類專賣藥酒,有酒無肴;用燒酒以花果蒸浸,大致皆名之位露,如茵陳露、山楂露等。一類名為南酒店,以紹興酒為主;就要也是江南水鄉風味,諸如火腿、糟魚、醉蟹、松花皮蛋之類。再一類是京酒店,以燒酒為主,有淶酒、木瓜、幹榨等等名目,下酒以乾果、肉脯為主。

  曹雪芹在家喝南酒,到這些地方,卻喜愛京酒店,因為他有一個很淵博的朋友,說京酒店猶有北宋汴梁的遺規;為了一溫「東京夢華錄」中的風味,所以特意照顧京酒店。其中有一家無名小店,蝦米極美,便稱之為「蝦米居」;那裡所制的兔脯,也為曹雪芹每來必嘗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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