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五九


  「不,不!聊一會兒。你甚麼時候起來的,我竟不知道。」

  「你心無二用,怎麼會知道?我本想在裡頭做功課,怕點香熏醒了夏雲跟棠官,所以到堂屋裡來念經。」

  「你還念經?」芹官越發詫異:「我怎麼沒有聽見?」

  「菩薩聽得見就行了。」

  「原來你是默念。」芹官忽生好奇,很謹慎地問:「繡春,我想問你句話,不知道是不是罪過?」

  「罪過是你自己的,怎麼來問我。」

  「言之有理。我不怕罪過。」芹官問道:「你是一心念佛?還是念著念著就想到別的事上頭去了。」

  「這也是難免的。要念經的時候能夠不生雜念,我沒有那分道行。」

  「你的道行已很高了,說的話透澈得很。」芹官問說:「今天呢?有些甚麼雜念?」

  「我一直在想震二奶奶;覺得她真可憐!」

  芹官大感意外:「我可不敢這麼想!」他搖搖頭。

  「你不是不敢,你是不忍。我跟震二奶奶這麼多年,她的性情我摸透了;說她可怕、可恨、可惡,都還不算甚麼;唯獨說她可憐,簡直把她蹧蹋了,她絕不受!可是,不管她受不受,我可忍不住這麼在想。這也不是忍心這麼去想,是自然而然打心底出來的意思。」

  芹官點點頭,黯然說道:「你不但摸透了震二奶奶的性情,也說到了我心裡。人,可真是錯不得一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除非──」芹官淒然欲淚,真是不忍說下去了。

  「也不必『百年身』,」繡春用安慰他的語氣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在一轉念間,自然有安身立命之處。」

  「這話倒也是!」芹官深深點頭:「如今這一場家難,明擺著是她決心打算頂了起來;這一轉念間,不但她自己有了寄託,別人也會覺得她到底有擔當,不是那可憐巴巴的人。不過,要大家都有這個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慢慢來!修行到了,自成正果。」繡春站起說道:「你該睡了。我看上了床我再走。」

  被是早迭好了的,繡春上前一摸;將「湯婆子」取了出來,然後來替芹官寬衣。他急忙退後一步,合十說道:「不敢,不敢!」

  繡春也不勉強,先關了窗戶;又檢點了炭盆,看芹官已經解衣上床,便替他去掖被子。她的手很軟,在他頸項之間拂來拂去,不由得心中一蕩;但不待綺念浮生,便強自閉目克制。

  「明兒上午沒你的事,儘管睡!太太那裡我會跟她回。」

  人是走了,影子卻還留在芹官腦際;由繡春想到錦兒,又想到秋月,不由將他家幾個女子逐一作個比較,錦兒華麗、秋月幽秀、春雨嫵媚、夏雲雋爽、冬雪嬌憨、碧文端莊,各具一格,並皆佳妙,但比起繡春之具多樣面目,真所謂儀態萬方,卻都相形見絀了。這樣的絕色,在五更獨坐中磨盡青春,在芹官想來,不止於可惜,直是令人不甘。

  心事如潮,加以爆竹此起彼落;芹官直到天色已明,方能入夢。等一覺醒來,只見繡春在他屋子裡折錫箔。

  「甚麼時候了?」

  「未初之刻。」

  「唷!」芹官一翻身坐了起來:「睡得失曉了。」

  「四老爺今晚上到,」繡春一面取件絲棉襖披在他身上;一面告訴他說:「何大叔跟我二哥的夥計一早去接了;棠官也要跟了去,何大叔說騎馬不是坐車,又是灰沙又是風,不必去受這個罪;反正到晚就見著四老爺了。夏雲也不許他去;到現在還在那裡鬧彆扭,回頭你讓他一點兒。」

  「不要緊!」芹官答說:「我只許他一件事,包管他馬上就會高興。」

  「甚麼事?」

  「回頭你就知道了;暫且賣個關子。」芹官問道:「你們吃了飯沒有?」

  「多早晚了,自然吃過了。」繡春問道:「有餅、有餃子、也有米飯。你想吃甚麼,我去告訴夏雲,替你準備。」

  「我吃素餃子好了。」芹官答說:「吃一頓素齋,把你的心經寫起來,了卻一樁心願。」

  「這也好。橫豎下半天沒有甚麼事。」

  於是叫小丫頭打來臉水;繡春又替他重新打了辮子,穿上長衣服,先去見了馬夫人,回來吃過飯,略息一息,重新洗手,準備寫經。

  這時繡春已替他磨好了一硯的墨;取出帶來的一卷白綾,已打好了朱紅格,下面用宣紙襯著,左端卷起,右端鋪開,用兩方銅尺壓住。芹官一見,倒有些躊躇了。

  「倘或寫壞了,白綾倒不值甚麼;這朱紅格可惜!」

  「不會的。別心急,慢慢寫;寫不完也不要緊。」

  「得關起門來寫。」芹官說道:「別讓棠官來打攪,你把他弄到你二哥那裡去。」

  「原就在我二哥那裡。我看住他,你安心寫好了。」繡春又說:「茶在那面桌子上。」

  於是芹官閉門焚香,靜心寫經;寫到一半,有人敲門,是夏雲,手中持著一長條梅紅箋。

  「太太交代,祭祖得立個祖先神位。芹二爺你看該怎麼寫?」

  這一下將芹官難住了;拿筆桿搔著頭皮說:「這得問老何才知;偏偏又不在這裡。你怎麼早不說要立神位呢?」

  這話有些不講理;夏雲又好笑,又好氣,隨口答道:「好了,好了!下一回我早說就是。」

  聽她如此回答;芹官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但祖先神位應該如何寫法,仍是茫然。

  「有了!」芹官突然想起:「你把繡春找來,她一定知道。」

  「她怎麼知道?」

  「她庵裡總常有人家超度亡魂做佛事;祖先神位如何寫法,一定見過。」

  不待語畢,夏雲即已省悟;隨即去找繡春,一說究竟,果然有了著落。

  「只須寫『曹氏列祖列宗昭穆宗親之神位』就可以了。」

  「要不要寫地名?」

  「寫亦可;不寫亦可。」

  「還是寫吧!」芹官答說:「咱們曹家出自宋初名將曹武惠王之後;他有七個兒子,散居各處,寫明白了,祖先容易找到地方來享血食。」

  於是將白綾挪開,換筆書寫;「曹氏」上加「遼陽」二字。繡春便問:「不是京東豐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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