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 上頁 下頁
一二一


  「我說了,舅舅就明白了──」小蓮講了要助悟緣做觀音誕辰佛會的因由;接下來又說:「答應了人家的事,不能不算。而且這是菩薩面上的事,也是一場功德。」

  「說不定悟緣還在菩薩面前禱告過的呢?」邵二順的老婆因為小蓮有了出路;同時也希冀著震二奶奶給小蓮的東西,所以盡棄前嫌,自己來搭了腔。

  這下倒是提醒了小蓮,立即接口說道:「悟緣師太禱告過沒有,我可不知道;不過,我自己是在觀世音菩薩面前許了願的,一定為這場佛事盡心。這個願如果不完,菩薩會生氣。請舅舅明天再去一趟,跟震二奶奶說,明年二月底我再走。」

  「這──」邵二順躊躇說,「這怕辦不到。」

  「那就沒法子了。」小蓮自以為找到了極有力的藉口,有恃無恐,很輕鬆地說,「除非震二奶奶說一句,有罪過都是她的。不然,她就不必多管人家的閒事。反正,我也沒有拿她的東西。」

  邵二順想了一下說:「那就得把銀子跟東西都還給人家。」

  「那是幹甚麼?」邵二順的老婆說,「震二奶奶已經給了,那裡還肯收回?反正小蓮遲早要走的;你把銀子跟東西送了回去,人家還當不肯走呢!」

  「這話也不錯。不過,」邵二順說,「銀子還得繳回去,只說寄在帳房裡,等明年二月底小蓮動身再來取。」

  邵二順的老婆還覺不舍,跟丈夫有所爭辯;小蓮卻懶得理他們了,回到自己臥室,靜靜思索,到了法藏庵,怎麼得想個法子替春雨、碧文、秋月惹它一場麻煩出來,讓她們知道她是不好惹的。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她舅母在喊:「金子,開飯了,請你表姐來吃飯。」

  一聽舅母態度大變,小蓮倒有些歉然;平時開飯都是她在照料,所以答應一聲:「來了!」走到堂屋裡去擺碗筷。

  那知餐桌早擺好了,菜也比平時豐富,還切了一大盤燒鴨;倒像是有意替小蓮餞別似地。

  「坐吧!」邵二順的老婆說,「金子,你坐過來,別擠著你表姊。」

  金子是小蓮的表妹,才十歲,平時一直是挨著小蓮坐的;所以小蓮拉住她說:「不擠,還是跟我一塊兒坐好。」

  金子已經知道小蓮要住庵了,「表姊,」她問,「你在法藏庵吃葷還是吃素?」

  「傻話!庵裡那來的葷腥。」

  「那是吃素。」金子又問:「表姊,你平常不大愛吃蔬菜的。」

  聽得這一聲,小蓮倒不免心中一動;邵二順到底是親舅舅,本覺得她有家不住去住庵,心裡惻惻然地頗感淒涼,所以便即勸說:「小蓮,我看算了吧!」

  小蓮還未答話,他老婆立即問道:「怎麼能算了?震二奶奶那裡怎麼交代?」

  「我不是說,小蓮不回杭州了。你別弄錯!我是說,小蓮還是住家裡來,等明年二月十九完了心願,我們一起送她回杭州,順便到三天竺燒個香。」

  「到杭州去燒香,我是老早在想了。不過,」邵二順的老婆問道:「你倒想想,你跟震二奶奶怎麼去說?」

  「有甚麼,說甚麼;半句話都不騙她。」

  「你沒有騙人家,不錯;人家呢?肯信你嗎?」

  邵二順設身地想了一下,自己也覺得表面的一切不變,倒說明年二月十九以後,小蓮一定會回杭州;這話似乎太縹緲了些。

  「舅舅、舅媽不必爭了。」小蓮下定了決心,「明天我就搬到法藏庵去。」

  「喔!」邵二順看著她問說,「金子剛才提醒你了,你平時不大愛吃蔬菜;最愛吃魚,庵裡可是終年到頭都吃素哦!」

  「我自然也吃素。佛門清規當然應該守的;那還用說嗎?」

  「怎麼不要說?應該不應該是一回事;守得住守不住又是一回事。譬如寡婦──」邵二順話到口邊,才發覺擬於不倫;硬生生將「守節」二字咽了回去。

  「才喝了一杯酒,就胡說八道了!」邵二順的老婆數落丈夫,「人家自己願意,自己有把握,要你多說多管幹甚麼?」

  最後的一句話,使得邵二順和小蓮同感憤怒;但都繃著臉不作聲。

  邵二順的老婆也覺得自己的話說得不妥;便又自我轉圜:「高高興興吃飯!這件事明天再說吧!」

  邵二順和小蓮都接受了她的意見。飯罷有許多瑣碎家務要料理,一直沒有機會再說此事。直到回入臥室,孤燈獨對,小蓮才又細想心事。

  首先想到的當然是久等阿祥不來。芹官的脾氣,她是再清楚不過,必是一早就催阿祥來跟她要那方舊手絹;阿祥不來,絕不是芹官變了心意,而是另外有人攔阻阿祥。這個人不用說,必是春雨;即令是震二奶奶不准阿祥來,亦必出於春雨主意。

  芹官呢?小蓮在想,他一定會追問:阿祥也不敢不說實話。以後呢?芹官是跟春雨吵,還是會著阿祥再來?如果吵得厲害了又如何?凡此都是疑問;小蓮又關切、又不安,以致一夜都不曾合眼,直到天色將曙,方始朦朦入夢,但也睡不安穩,稍為有點聲音就驚醒了。

  為了報復春雨,她希望芹官會鬧,要鬧得厲害,鬧得連曹老太太都知道了,追究緣故,責備春雨、秋月不對,甚至連震二奶奶都落了不是,方始稱心。

  但是,這一來,親友之間,一定會將這件事傳作笑話,把芹官形容得年少荒唐,一無出息;尤其是想到芹官夏天挨的那頓打,不知道「四老爺」一回來,又會出甚麼禍事?一顆心便又揪緊了;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寬得下來?

  就是如此為芹官神魂顛倒了一夜,到得她舅母將她驚醒時,已經日上三竿,邵二順幹自己的活兒去了。

  「你舅舅中午會回來。臨走留下話,你把主意打打定;該怎麼辦怎麼辦,拖是拖不過去的。」

  睡眠不足的小蓮,肝火很旺,即時答道:「誰要拖?莫非舅舅以為我是賴在這裡不想走?舅舅家雖好,也還不至於到讓人捨不得走的地步吧!」

  邵二順的老婆是有意用話刺激她,所以一點都不生氣,平靜地說道:「那麼,你是怎麼一個主意呢?」

  「主意昨天晚上就定了,我是絕不會改的。」小蓮答說,「我不管舅舅怎麼跟震二奶奶去說,反正我今天一定搬到法藏庵去。」

  邵二順的老婆緊接了一句:「過了明年二月十九回杭州?」

  小蓮欲待不答;卻又想到自己一向所重視的是言出必行;既然已經許下了;不能不算,便即答一聲:「對了。」

  邵二順的老婆對小蓮的態度,頗為滿意;想到自己的話不免絕情,或者小蓮會記恨,把震二奶奶給的那箱東西,也要帶了去,豈非落得一場空?因此,和顏悅色地格外客氣。小蓮心裡冷笑,表面卻不便擺出來,也應酬了幾句,才又回臥房去收拾行李。

  收拾到被褥時,在枕頭下面發現了一個棉紙包,正就是她要送給芹官,而盼到黃昏,阿祥未曾來取的那方舊手絹與包在其中的一綹頭髮,一枚指甲。

  見及此物,心裡不免又怨又恨;不自覺地咬著牙自語:「哼!居然給人,人家還不要!以後想要也沒有了!」說著便解開紙包,同時在思索,該用甚麼法子毀掉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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