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你啊!」震二奶奶伸出纖纖一指,在芹官鼻子上點了一下,「別自己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花好大心思想騙老太太一回都騙不住;你就敢說不知騙了老太太多少回?」

  此言一出,笑聲四起;秋月冷眼旁觀,知道曹老太太為震二奶奶說動了,便即提高聲音問道:「言歸正傳;荔枝酒可在那兒啊?」

  「馬上就有。」站在門口為震二奶奶接應的錦兒答說:「叫人去取了。」

  等酒取到,菜亦上桌;于嫂倒是練了一套香積廚中的好手藝,無奈稟承曹老太太的意思,素菜不准耍花巧,以致無用武之地,不過老老實實幾種家常做法。只是上上下下,久飫肥甘,偶爾吃一回素菜,反倒胃口大開;尤其是芹官,用五香蕈油拌的面,一連吃了兩中碗,是極少見的事。

  餐桌上由於曹老太太容色甚莊,讓震二奶奶意會到是齋戒,不敢多說笑話,所以這頓飯吃得很快。飯罷,曹老太太喝了一盞消食的普洱茶,漸有倦意;馬夫人便首先示意,「老太太該歇午覺了。」她說,「扶到裡面去吧。」

  於是秋月扶著曹老太太到里間,在床前那張靠榻上躺下;馬夫人親手替她蓋上一張毯子,震二奶奶撥旺了火盆中的炭,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直到曹老太太閉上眼睛,方始與馬夫人悄悄退了出來。

  外面新添了一張床,是為芹官預備的,震二奶奶捏一捏墊褥,點點頭說:「厚是夠厚了。」又問:「芹官呢?」

  「讓阿祥請出去了。」冬雪答說,「大概是朱先生有功課交代。」

  「喔,」震二奶奶又問,「明天要起早:今兒是誰坐夜?」

  「今兒坐夜的多了!外面是楊媽;裡面是我們三個輪班兒,每人一個更次,到四更天全都起來了。」冬雪答說,「震二奶奶請放心,誤不了。」

  「芹官有擇席的毛病,換了地方不易睡得著,你們可千萬小心,別弄出聲來;讓他剛睡著,可又驚醒。」

  「是的。春雨已經告訴我們了。」

  「明兒穿甚麼衣服,春雨送來了沒有?」馬夫人問說。

  「送來了!」冬雪打開了衣櫥,裡面掛著一件寶藍寧綢的絲棉袍;玄色團花緞子的馬褂;另外還有一件鼻煙色的俄羅斯呢長袍,是壓絲棉袍用的。

  「山上風大,光是這件袍子怕壓不住。我看得穿他二哥的皮大氅。」震二奶奶又說,「偶爾一回,也不算亂了規矩。」原來曹家的規矩,男子非二十五歲不能著皮衣,所以震二奶奶這樣說。

  「能穿得上嗎?太長了。」

  「有兩件。一件短一點兒;我叫人取來看。」

  不一會將大氅取到,水獺領子狐腿裡,就大雪天也足夠禦寒了;只是比一比長袍,仍舊長了三寸之多。

  「得縫上去一截,不然就拖髒了。」從裡屋出來的秋月說:「交給我吧!」

  於是馬夫人與震二奶奶各自歸去,秋月便將大氅捧回自己臥室,找出針線。動起手來;縫到一半,只聽門簾微響,抬眼看時,卻是芹官。

  「到那裡去了?」秋月仍舊低下頭去穿針引線,「半天不見人。」

  「跟阿祥在說話。」芹官指著衣服問,「這幹嘛?」

  「預備你明天上山好穿啊!是震二爺的大氅,稍為長了一點兒。」

  「秋月──」

  「你先別跟我說話,就幾針了!縫好了你試一試,看合適不合適?」

  芹官便不言語,靜悄悄地坐在旁邊看;由於她是低著頭,所以芹官可以毫無顧忌,是第一次恣意細看。

  一細看才發覺秋月和那一個丫頭都不一樣,皮膚雖白,卻欠滋潤;頭髮雖亮,全由膏沐;而且眼角已有極細的魚尾紋。芹官恍然有悟,原來這就是憔悴!

  是為誰憔悴呢?他在想,以秋月這個年齡,總不外乎為了「生怕黃昏,離思牽縈」而憔悴;但她矢志不嫁,意中無人,根本就不會有「因郎憔悴」之事。她的憔悴,完全由於日夜照料老主母,心力交瘁所致。

  這樣想著,芹官既感動又感激;透過淚光,卻又突然有所發現,脫口驚呼:「你頭上一根白頭發!」

  語聲剛落,只聽秋月「啊喲」一聲;芹官的淚光中,一片鮮紅,他急急用手背拭去盈眶的淚水,定睛細看,只見秋月用右手兩指,急急捏住左手的拇指;為了縫紉需要而鋪在膝上的一方細白布,猩紅點點,看樣子創口還不小。

  「怎麼回事?」芹官站起身來,倉庫四顧,手足無措。

  「你別著急!不要緊。」秋月用極沉著的聲音說:「五斗櫥第一個抽斗,有個裝藥的木頭盒子;裡面有老虎骨頭。」

  這一下提醒了芹官,象牙,虎骨剉末,皆可用來止血;像這種輕傷急救,他看得多了,所以不必秋月再教,取塊虎骨,找張白紙;一時沒有剉子,可用剪刀來刮。

  「這把剪刀很快,你可當心,別跟我一樣,絞下一塊肉來。」

  「喔,」芹官一面刮虎骨,一面問道:「怎麼會絞了指頭了呢?」

  「我是絞線頭──」她沒有再說下去。

  芹官想一想就明白了,是聽說有了白頭發,一驚誤傷。心裡愈覺歉然;手中亦就加快,刮下來一堆末子,看看夠用了,方始住手。

  「現成的白布。」秋月教導著,「你撕一條下來;有八分寬就夠了。」

  芹官照她的話做,但以布質細密,一時竟撕不下來;臉脹得通紅,依舊文風不動。

  「只怕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秋月笑道,「你先拿剪刀絞個口子,不就好撕了嗎?」

  「對,對!」芹官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竟沒有想到。」

  於是下了一剪刀,接著使勁去撕,應手而裂;只聽極清脆的一聲,手中已多了一條八分寬的一條帶子;然後讓秋月鬆開手,將虎骨末子敷在傷口上,用帶子紮緊,急救告一段落了。

  「疼不疼?」

  「還好。」秋月指一指大氅說,「我的手髒了,你自己拿起來,披上我看一看。」

  「不用試,一定剛好。」

  「不!披上我看。」芹官便依她的話,秋月又說,「到外屋自己照一照穿衣鏡去。」

  「不用了!」芹官突然想到一個主意,大氅長短,根本就不關心;把它脫了下來,堆在椅子上,拿起那方沾了血的白布說:「這個給我。」

  「幹甚麼?」秋月神色凜然地問。

  芹官不明白她何以有此嚴重的表情?只老實答說:「我是想起『桃花扇』想把這方白布添上枝葉,不也是很好的一幅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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