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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那,那不同!」朱媽趕緊將她拉了一把,低聲說道:「上回你不是說,震二奶奶誇我的雞包翅好;你又喜歡吃我做的點心,你說個日子,我做了來孝敬。」

  「不相干!你也不必破費;我也不敢領情。老實跟你說吧,震二奶奶交代了;那兩天你省下來的菜錢不少,也不扣你的了;不過甜鹹葷素四鍋臘八粥,可得叨你的光了。」說完起身就走。

  朱媽望著錦兒的背影消逝,悵然若失!原以為兩天只備素菜,可以落下好幾兩銀子;不想震二奶奶的算盤太精,要她貼補一頓臘八粥,照例可領的八兩銀子落空;還得搬動一套專製素菜的炊具與餐具,極其費事,真正白忙一場。而且,這是于嫂第一次獻手段,下鍋的材料,不能太馬虎;也許要賠上幾文,亦未可知。

  越想越窩囊,也越想越不甘心,滿腔怨氣不出,只有發洩在震二奶奶身上;只要跟于嫂在一起,便談震二奶奶如何刻薄,如何欺上罔下,以及如何風流,私底下給震二爺戴的綠帽子,何止一頂?

  「朱姐,」于嫂向左右看了一下,低聲說道:「我也聽見過震二奶奶的一段新聞,不是你提起,我還不敢說呢!」

  「喔,」朱媽心想,她所聽到的新聞,當然亦是震二奶奶的風流故事,所以極感興趣地問,「莫非最近又跟後街上的那個大侄兒,小叔子有一腿了?」

  「不是,不是!說是新聞,實在也是老古話。」于嫂問道:「從前蘇州李家有位少爺,是這裏的親戚?」

  「你是說抄了家的李織造家?」

  「是啊。聽說那李織造是這裏的姑老爺——」

  「你弄錯了!」朱媽糾正她說,「是舅老爺。李織造跟我們老太太,同父不同母;他的那位少爺,才真正是大少爺,十六、七歲就上萬銀子的花;有一年來,說我做的魚翅好,一賞就是五十兩銀子的一個大元寶。舅老爺也是極厚道,極好面子的人;那知道後來會抄家,連姨太太都當丫頭似的,叫媒婆來賣掉。好人沒有好下場,也不知是那一世作的孽!」

  「是啊!從蘇州到湖州,沿太湖的人也都是這麼說。他的那位少爺,人稱『鼎大爺』——」

  「一點不錯,我們也叫他鼎大爺。」朱媽又說,「他比震二爺小好幾歲,不過輩分反而長一輩。鼎大奶奶和震二奶奶,聽說是表姐妹;所以——」她突然有所領悟,睜大了雙眼望著于嫂,壓得極低的聲音:「莫非他也偷了震二奶奶?」

  「還不是!」于嫂坐到朱媽身邊,聲音低得僅僅只有兩個人聽得見,「不過也不知道怎麼樣?我聽說還是震二奶奶偷了鼎大爺。」

  「喔,在那裏偷的呢?在蘇州,還是在這裏?」

  「那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是李家抄家以前不久的事。」

  朱媽想了一下問:「你是聽誰說的?」

  「是從雨珠庵聽來的;那裏的當家天輪師太,跟鼎大爺相好,是無話不談的,這件事就是從天輪師太嘴裏漏出來的;是沒有親耳聽見,不過一定不假。」

  「你怎麼知道不假。」

  「我有個堂房的嬸兒在雨珠庵做佛婆,她從不說假話的。她告訴我,李家抄家的那年冬天,鼎大爺因為遭了官司要用錢,特為回南來告幫,約了震二奶奶在雨珠庵見面;兩人見了面的那種神氣,一看就知道了。」

  「知道甚麼?」

  「一看就知道,是一床上睡過的人。」

  「嗯,嗯!」朱媽又睜大了眼問:「那麼,那次在雨珠庵是不是又上了床呢?」

  「沒有。」

  「為甚麼?」

  「這還用問?朱姐,」于嫂笑道:「女人總是女人;天輪師太就算四大皆空,這上頭到底看不破的。能容得他們胡來嗎?」

  「對,對!這道理很容易明白。」朱媽想了一下又問:「告幫呢?震二奶奶幫了他沒有?」

  「怎麼沒有幫?幫了一萬銀子;還說實在湊不出來,能湊一定多湊。說了好些過意不去的話!」

  聽這一說,朱媽的怨氣就不止從一處來了,「哼!怪不得這麼剋扣咱們?」他咬牙切齒地說:「上萬銀子倒貼姘頭,真死不要臉!等著瞧吧,總有一天——」

  「朱姐,朱姐!」于嫂嚇得臉都白了,「你可千萬不能闖禍!」

  朱媽從罵了那句「死不要臉」,怨氣消減了一大半;笑笑拍一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說:「我也不過說說而已。那裏會不知道輕重?倒是你,像今天的話,跟我說說不要緊;可別跟別人去說。尤其是那個錦兒,死幫她主子,更得當心。」

  「我知道。」于嫂又說,「看錦兒的模樣,倒也像是忠厚的。」

  「忠厚的無用,所以就犯賤了。她主子是個有名的醋罈子,待她一點都不好!她跟震二爺同房,她主子還半夜裏起床去聽壁腳;只要稍微親熱一點兒,你看吧,她就有臉色看了,她主子拉長了臉,就像該給一千,給了八百似地,好難看的臉!她就能看得下去,還死幫著她主子苛刻別人。你說,這不是犯賤是甚麼?」

  「原來震二奶奶是這麼一個人!」于嫂頗有不能相信之感,「照這樣說,待震二爺也好不到那裏去!」

  「一點不錯。」朱媽微帶幸災樂禍的神情說:「你看著吧,總有一天有把戲你瞧!」

  初一一早上了書房,朱實已經在座位上了;芹官恭恭敬敬地作了揖,待回自己座位時,朱實喊住了他。

  「今天不必上書了。」他說,「在聖人面前行了禮,你就回去吧!」

  「是,」芹官問道:「先生呢?是不是也是上午回府,我叫他們預備車子。」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會交代爵祿。」

  說著,棠官也到書房,給老師、兄長請過安,隨即走到「先師之位」前去燃燭點香——「有事弟子服其勞」,每逢朔望在先師神主前行禮時,都由棠官執役。

  依次行過了禮;朱實將這天放學的話,跟棠官也說了一遍,然後向芹官說道:「孟子:『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後漢書,禮儀志:『凡齋、天地七日、宗廟山川五日、小祠三日』。為祖母完願,是件大事;齋戒一日是不可少的。最好獨處靜室,息心靜慮,體會齋戒之道。」

  「是!」芹官肅然相答;又想到不能「獨處靜室」,須向老師申明便又說道:「家祖母交代,讓我陪她一起齋戒。」

  「那也可以。你去吧!」

  於是小兄弟倆雙雙向老師作了揖,辭出書房;芹官順道送了棠官,也不回雙芝仙館,逕自來與祖母作伴。

  「咦!」正在親自檢點香籃的曹老太太問說:「這麼早就放學了。」

  「老師給一天假。」接著,芹官將朱實的意思轉述了一遍;語氣中特別著重「代祖母完願,是件大事」這句話。

  「朱先生真是極至誠的人!」曹老太太很高興地說;又問芹官:「你回去過沒有?」

  「沒有。」

  「應該告訴春雨,人已經在這裏了。」

  「我知道,」秋月答應著,隨即出屋,找到一個小丫頭說:「你到雙芝仙館跟春雨去說,芹官今天放假,在老太太身邊了。芹官今晚上住這裏,有現成乾淨被褥,叫春雨不必預備了;只把明天要穿的衣服送來。」

  「還有,」芹官趕出來叮囑:「有一部書叫『攝山志』,你隨手帶回來。」

  「甚麼志?」小丫頭問說。

  「乾脆寫個條子,」秋月建議,「免得弄錯。」

  「也好!」

  「你請進去吧!我去拿筆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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