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 上頁 下頁
七五


  【九】

  朱實剛踏進門,碧文便已發覺,搶著迎了出去;說一聲:「放學了!」隨即打起門簾將堂門開直。

  「放學了。」朱實也照例答這麼一聲,先回臥室;那知一進堂屋,眼前便一亮;心頭隨即浮起一陣又驚又喜的感覺。

  一瞥之間,已看得相當清楚,一個年齡較長,體態豐腴,梳的頭卻不是旗人的「燕尾」,而是漢妝的墮馬髻。這是婦人裝扮;當然不是那一房的姨奶奶,而是通房的丫頭。

  再一個削肩纖腰,眉間似蹙非蹙;唇角似笑非笑;眼中似冷漠、似關切,正是他一見就動心的春雨。

  「原來有客,」他說,「請坐請坐!」

  於是碧文很快地引見:「這是震二奶奶那裡的錦兒姊姊;她跟春雨都是我特為請來,幫忙換窗簾、換門簾的。」

  等她說完,錦兒隨即襝袵為禮,含著笑大大方方地說:「朱五爺好!」

  「錦姑娘好!」朱實抱著拳答禮:然後看著春雨說:「兩位請坐!」

  「不坐了吧?」春雨看著錦兒說,意思是想看「朱先生」已經看到,就該走了。

  「不,不!」朱實急忙挽留,「怎麼我一來就要走了。承兩位來幫忙,我還沒有道謝呢!」

  「多說朱五爺謙虛多禮。果然!」錦兒答說,「朱五爺是我家的貴客,幫著碧文來照料照料,也是應該的;就道謝也該碧文道謝,何用朱五爺也來謝我們。」

  「多虧碧文姑娘照應;我也應該道謝。來、來,請坐了說話。」

  「就這樣很好!朱五爺請坐吧。不然,我們只好告辭了。」

  朱實心想,曹家的規矩很重,連幾十年老嬤嬤在主人面前也只得一張矮凳;丫頭們決無當著客人,公然坐下之理,也就不勉強了,告個罪坐了下來。

  這時碧文已替他倒了茶來。桌上是早就置著一個果盤的,她順手將蓋子一揭;朱實一見正好用來招待「客人」。

  「兩位請用!」朱實抓了一把玫瑰松子糖放在朝錦兒這面的桌角上。

  「我自己來。」春雨開口了,走過來抓了一把瓜子在手裡,拈一粒送入口中,只聽清脆的「閣落」一聲,兩片瓜子殼已吐在她另一隻手中了。

  正當他不自覺地關注著春雨時;錦兒開口在發問:「朱五爺在這兒住得慣、住不慣?」

  朱實定定神答說:「若說這裡還住不慣,我不知道那裡才住得慣了!」

  「別的都還好;我在想,」錦兒遲疑了一會,終於帶著些頑皮的笑容說了出來:「就是師母沒有在這裡,難免寂寞。」

  「不,不!我是在外作客慣了的。何況又是在本地,要回家看看也很方便。」

  「朱五爺來了有半個月了吧?」

  「快二十天了。」

  「回去過幾趟?」

  「一趟。」

  「那,」錦兒笑道:「好像太冷落了師母。」

  朱實略微有些困惑,才初見面,便問到他們夫婦間的關係,似乎冒昧了一點。但她臉上只是有點好奇,似乎看不出挑逗的神情;再看到春雨和碧文,兩個人都很注意地在聽,而表情卻不同,春雨平靜,碧文卻跟自己一樣,似乎有些困惑。

  困惑的不可解;平靜的不可測,朱實更覺得春雨可思。對於錦兒的話,卻只能笑而不答。

  「師母一定很賢慧。」錦兒唯恐他又不肯回答似地,釘著問了句:「是不是?」

  「總算難為她。」朱實點點頭。

  「幾位少爺小姐?」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一枝花』,都大了吧?」

  「大的是女孩,今年十歲;男孩剛剛斷奶。」

  「這樣最好。」錦兒說道:「姐姐能夠幫著做事,照應小弟弟;省了師母好多事。」

  「是啊!內人身體很弱,長鬧病痛,也多虧得有個女孩。」

  問完了朱實的兒女,又問他的老親;已是父母雙亡,墓木早拱,他除了妻子兒女以外,唯一的親人是遠嫁在山東的姐姐;上次到山東,就是為了探親。

  這些話是錦兒問了他才說的。春雨不明白她何以對他的家世,特感興趣;她自己可是懶得聽,而且也惦著芹官,所以悄悄拉了錦兒一把,示意她可以告辭了。

  誰知錦兒恍如不覺;於是春雨找個空隙,插進去說:「朱五爺教了一天的書,必是累了;咱們走了吧!」

  說完,不等她有所表示,便走往門口站定;錦兒無奈,只得告辭。朱實很客氣地要送她們;辭既辭不了,又不能動手去攔阻,只好讓他送到門口。

  「走好!」碧文也在送,「我可不能遠送了。」

  「你也跟我們客氣起來了。」錦兒笑道:「倒是做女主人的樣子。」

  碧文臉一紅,「送你倒送壞了!」她窘笑著,「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錦兒沒有答話,只笑著說一句:「改天再來看朱五爺。」

  「歡迎,歡迎!」他的眼風在春雨臉上掃過;視線碰個正著,急忙閃了開去。

  春雨很困惑,不知他何以有這種受了驚的眼神?不過念頭剛剛轉到;就讓錦兒的話把它扯開了。

  「你不是要棗餅的模子嗎?我替你找出來了,有大小兩種;你到我那裡挑去。」

  「改一天吧!」

  「何必改一天?順路把事情就辦了。」

  春雨心想,芹官此時必是在萱榮堂,稍為晚點回去也不要緊,便點點頭,表示同意。

  「春雨,」錦兒問道:「你看這朱五爺怎麼樣?」

  這一提起來,春雨正有話要說:「你簡直把人家五百年前的老祖宗,都要問到了。我不懂,你幹嘛會有那麼大的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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