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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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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這話,春雨頓覺侷促不安,「原是我不好!」她說,「我該想法子攔住的。」 「攔也攔不住!」芹官覺得秋月太認真了,「老師一時高興;又是看重咱們家的人,莫非倒不識抬舉?再說,這也是件很文雅的事;作興傳出去還算一重佳話呢!」 「但願如此;不過最好不傳出去。」春雨怕芹官跟秋月意見相左,再談下去會起辯駁,所以接下來又說:「你請回房吧!我們三個還有事談。」 「你們談你們的,我又礙不著你們。」 「誰說?有些話是你不能聽的。請吧、請吧!」 芹官笑著走了;剛入臥室,聽見錦兒在問:「咦!小蓮呢?怎麼一直沒有見她的影子?」 「她的酒量淺,稍為喝幾杯就支持不住了。這會兒睡得正沉呢!」 這下倒提醒了芹官;怕小蓮真的是醉了,因而由後面繞到小蓮的房間;輕輕推開房門,只見帳門未卸,小蓮和衣面裏而臥;便走到床前,輕輕喊道:「小蓮!」 看小蓮不答,以為她是睡著了;芹官伸手到裏床,去拉開疊好的被子,想替她蓋上,不道一俯身時,發現枕頭上濕了一大片。 芹官大吃一驚;急急問道:「怎麼回事?錦兒、秋月都來了,談得好熱鬧;你怎麼不出來,在這兒淌眼淚?是受了甚麼委屈?」 不問還好,一問越使小蓮傷心。她是早就聽到了錦兒、秋月的聲音;很想起身來談談,卻又怕春雨心裏會想:裝醉不做事;聽說有人來了,倒會來趕熱鬧。因而不好意思起床;然後聽她們越談越熱鬧,心裏又悔又覺得委屈,不由得傷心落淚。此刻讓芹官說中了她的心事,剛收住的眼淚,忍不住又滾滾而下。 「甚麼事委屈?」芹官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手扳著她的身子說:「你告訴我。」 聲音越來越大,小蓮怕讓外面的三個人聽見了,進來一看,發現真相,是多麼令人發窘的事!所以一翻身坐了起來,一指按在嘴唇上,壓低聲音著急地說:「你別嚷嚷行不行?你請吧,有話回頭再說。」一面說,一面向外指一指。 芹官從小在脂粉堆裏打滾,幾乎摸透了這些女孩的性情;像此刻的小蓮,對她多說一個字都不必,只有依她的話,悄悄退去,才合她的心意。因而點點頭,還用手在自己嘴上按一按,表示不會說破;然後躡手躡腳地回到了原處。 但小蓮到底為甚麼哭,卻始終想不透。等錦兒、秋月辭去,春雨來探視時,他一把拉住她,低聲相告;自然也顯得很關切,希望能夠撫慰小蓮。 春雨很沉著,她也知道,小蓮的委屈多少是她引起來的;不過她並不覺得這是件如何了不起的事。尤其是芹官預先告知,更不難處置。 「她怕人知道她在哭,咱們就要裝得真的不知道有這回事。不管她是那裏受了委屈,反正哭過了,心裏就舒服了。明兒一早起來,你看見她,千萬別問這件事。」 「我知道,我不會問。」芹官又說,「今天甚麼都好,就這件事欠圓滿。」 「這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你也別老在心裏嘀咕。我服侍你睡吧!」 春雨為他卸衣濯足,一直等替他掖好被子,放下帳門,捻小了燈,方始離去;將小丫頭找了來,故意大聲交代,說小蓮酒醒了,怕會口渴;替她沏一壺消火的冰糖菊花茶,用棉套子熓著,半夜裏醒了好喝。 「她沒有吃甚麼東西,也許還會餓。」春雨又問:「有粥沒有?」 「有。不過涼了。」 「不要緊!你拿小銅鍋盛半鍋,對上熱水,擱在『五更雞』上;再盛一碟醬菜,抓一把筍乾給她預備著就行了。」 這些話在眼淚已乾,深感無聊,卻不能不裝睡的小蓮,聽得清清楚楚;心裏不由得感動,這樣體貼入微,不能不說她是真心相待;至於人前人後說幾句閒言閒語,這也是免不了的;「皇上背後還罵昏君」呢!如果認真,倒是自己顯得量窄了。 這樣一轉念間,頓覺胸膈舒暢;心中一動,何苦這麼假裝,憋得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自己找罪受! 於是她開口應聲:「我酒醒了;現在就想吃粥。」一面說,一面起身;最要緊的自己先摸一摸臉,看有沒有哭得露出相來。 眼泡是略有些腫,但也顧不得了,反正只要自己裝得沒事就沒有人會問。隨即大大方方地走了出來。 春雨甚麼話都不說;只指著自己的茶杯說:「我剛沏了杯茶,還沒有喝呢;你要喝,你喝吧!」 小蓮其實不渴,不過不忍辜負她的好意,還是把杯子端了起來;心裏在想,芹官不會不把自己在哭的情形告訴她,她剛才的那番示好,必也是暗含著致歉的意思。事情已經過去,也不必再裝甚麼了,便即問道:「錦兒跟秋月來過了?」 「是啊!聊了好一會才走。」 「聊些甚麼?」 「錦兒是不知那個『耳報神』報到她那裏;說咱們這裏好熱鬧,忍不住想來看看;秋月是老太太不放心,特為打發她來看的。」 「唉!」小蓮忍不住感嘆:「咱們這位老太太的疼孫子,只怕天下數第一了。」 春雨搖搖手,示意芹官已經睡下,別說這些話擾亂他的心思;接著輕聲說道:「你不是想吃粥嗎?自己去動手吧!」 「你呢?」小蓮問道:「要不要也來一點兒。」 「也好!」於是小蓮興沖沖地去熱了粥,又覓了幾樣粥菜,讓小丫頭端到自己屋子裏;然後來邀春雨一起消夜。 這是盡釋前嫌的明證,春雨也落得籠絡;將小丫頭都打發去睡了,兩人啜著粥閒談,又談到了朱實身上。 「你看到沒有,」小蓮低聲問說,「碧文對朱五爺好像很有意思呢!」 「這也不是甚麼新聞。」春雨順口回答;話一說出來,深為懊悔,自覺太輕率了。 小蓮當然不會輕易放過;立即眼中發亮,深感興趣地問:「原來早就這樣子了!你看,我多懵懂,到現在才知道。你說給我聽聽,是怎麼回事?」 春雨心想,小蓮最好奇,一定會去打聽這件事,說不定就會惹是非,壞了碧文的好事;倒不如索性明說,取得她的合作,反比較妥當。 「有件事,到現在還只有錦兒、秋月知道;連碧文自己都還在鼓裏。如今我跟你說了,當然也要你幫著出出主意。」 「那還用說?我有好主意,一定會告訴你。」 於是春雨將如何發現碧文對朱實未免有情;如何跟錦兒都替碧文委屈,打算為她作媒;以及如何替碧文打算;如何要看朱實教得好不好,再作道理等等,都告訴了小蓮。 「剛才我們跟秋月談的,也是這件事。芹官倒是服朱五爺,看來這位老師是請對了;不過教得好不好,還要看將來四老爺怎麼說?」春雨緊接著又表示了她的憂慮,「四老爺為人古板;只怕對朱五爺跟芹官彷彿叔侄兄弟似地,又親熱,又隨和,心裏不以為然。那一來,好事就多磨了!」 小蓮靜靜地聽完,先不作聲;只連著看了春雨兩眼,神情異樣,令人不解。 「怎麼?」春雨問說,「你好像另外有甚麼看法似地。」 「不是我另外有甚麼看法;我是不明白,你們只替碧文打算,有沒有想過,朱五爺本人願意不願意?」 「怎麼會不願意?」春雨振振有詞地,「碧文那一點配不上他?」 「不在乎配不配;要問願不願。俗語說得好:『麻油拌青菜,如人心裏愛。』如果不喜歡,再配也沒用。」 「你怎麼知道朱五爺不喜歡碧文?」 「我知道朱五爺喜歡另外一個人。」 「那倒奇了!你怎麼知道的?」春雨大為困惑,「你說那個人是誰?」 「你!」 就這一個字,頓教春雨心頭似小鹿亂撞;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說:「你不會看錯了吧?」 小蓮此時很冷靜,看她的神情,聽她的這一聲問,便知春雨並不以為她的話是無根之談。因而反問她說:「莫非你自己一點都不覺得?」 這話讓春雨很難回答;同時也不願立即回答,此刻她要回憶的,也是重新去體認的,是有兩三次看到朱實的眼色,究竟是自己無端疑惑,還是真有深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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