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 上頁 下頁
七二


  「你呢?」

  「我就在這屋裡。」

  「你還沒有吃飯吧?」

  「菜都熱了在那裡。」重新走了回來的季姨娘在外面接口,「我還煨了蟹粉白菜。棠官,你拉著你姊姊出來吃飯!」

  人心到底是肉做的,聽季姨娘這樣示好,碧文也就不為已甚,讓棠官牽著手出來;季姨娘已指揮小丫頭替她擺好了飯。飯罷看著棠官做了功課,道得一聲「倦了」,季姨娘又勸她早早上床。

  說是「倦了」,話並不假;但頭在枕上,不知怎麼心在綠靜齋,想起朱實,心裡有一種搔摸不著癢處的感覺;自己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 * *

  碧文起身時,窗紗上不過剛現曙色,掃院子的老婆子不曾起床,就只有自己到大廚房去提熱水了。

  大廚房熱鬧得很,除了廚子和下手;更多的是在中門外執役的聽差、小廝、轎班。大家巨族的底下人,一早都喜歡集中到大廚房;尤其是入冬以後,先是熱水燙粥,白麵大饅頭,便是極大的誘惑。此外還有好些幹粗活的老媽子;至於稍為有點身分的丫頭,卻是從不到大廚房的。

  因此,碧文一出現,就集中了所有的視線。她自己也沒有想到,會面臨如此窘迫的場面;尤其是發覺自己只穿了件緊身小棉襖,更覺羞窘難當,提著把銅銚子發楞,腳步要向後了。

  幸好阿祥也在,迎了出來問道:「你怎麼自己來提水?」

  碧文如獲救星,趕緊將銅銚子遞了過去;「勞駕、勞駕!」她說,「我在外面等你。」

  說完,站得遠遠地;不一會阿祥提來一銚子的熱水,「碧文姊姊,」他說,「你提不動,我送你回去。」

  「那可是太好了!謝謝、謝謝。」

  碧文在前;阿祥在後,「碧文姊姊,」他說:「起來得這麼早!」

  「是啊!現在是兩份差使,不能不巴結一點兒。」

  「就算到書房也還早得很呢。」

  到書房還早,但洗臉梳辮子,很花工夫;平時都是忙完了主子的事,自己再來細細打扮,如今總不能蓬著頭髮上書房,只好起個大早,先料理自己的事。這些話跟阿祥說不清楚;她只隨口答了一句:「寧願早一點的好。」

  阿祥沒有作聲;碧文也沒有跟他說話,只想自己的事。突然間,她發覺臂上被人摸了一下,急忙轉頭去看,阿祥正退縮地站住腳,臉上發紅。

  「是你不是?」她沉著臉問。

  「我,我是無心的。」阿祥囁嚅著說。

  辨一辨那種感覺,她不以為他是說真話;想了一下提出警告:「好!就算你是無心的,我不跟你計較。阿祥,多少跟你一般大的人羡慕你,說你跟了芹官,不愁將來不出頭。你可別把你自己的前程砸了!」

  阿祥低著頭,聲音雖輕,卻很清楚地答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我也不跟人說:反正咱們家的規矩你也知道,底下人最忌這個,你自己識得輕重就是了。」

  * * *

  到得書房,天也不過剛剛亮透;何誠已將書房收拾乾淨,碧文四處看了一遍,並無不妥,隨即過雨廊來到了綠靜齋。

  「朱五爺起來了沒有?」她問爵祿。

  「起來了,正在洗臉。」

  「早晨吃甚麼?」碧文又說:「我跟你說了,每天伺候晚飯,別忘了請示,第二天早晨吃甚麼;等小廚房來『收傢伙』,順便告訴她們。你請示了沒有?」

  爵祿點點頭,「朱五爺交代,就吃粥好了。喏,已經送來了!」他手指著食盒說。

  碧文揭開食盒看,兩葷兩素四樣粥菜,一碟油炸小包子,一罐粥;包子跟粥都冷了。

  「這可怎麼吃呀!尤其這油炸的東西,一冷了咬都咬不動;就咬得動,吃下去也不管用。」

  「是啊!我也這麼想;可是有甚麼法子?」

  「法子要自己想。怎麼會沒有法子?你找老何去要一個茶爐子,在後面廊上支起來,燒水熱粥都有了。」碧文又說:「這油炸的東西,拿到小廚房去換;以後凡有點心,扣准了時候,讓小廚房現做,你等著拿回來上桌。」

  「這是以後的事,這會兒呢?」

  「連粥一塊兒去換。」

  等爵祿一走,碧文不免躊躇,臥室裡沒有動靜,自己總不便闖了進去;倘是悄然離去,回到書房,似乎又覺於心不甘。想了好一會,決定找件事做,靜等朱實露面。

  於是先進堂屋,將爵祿抹過的桌椅,又抹一遍;不久,聽得房門聲響,朱實衣冠整齊,容光煥發地出現了。

  「朱五爺早!」

  「你才真是早。」朱實說道:「剛才我聽你在交代爵祿,這麼周到,真費你的心。」

  聽得這話,碧文心裡非常舒服。同時也更覺得朱實知好識歹,謙和體貼;這樣的人,為他苦一輩子都值得。

  多想一想,碧文不免既驚且羞,怎麼會起這麼一個念頭?內心自訟,臉上當然一陣陣發燒;朱實也發現了她神色有異,想來是女孩兒家與陌生人單獨相處,情理中應有的羞澀。為了消她的窘,他踏出堂屋,故意仰臉看天,自言自語地說:「今天倒是個好天。」

  碧文沒有聽清他的話,但既是仰天而語,就不是跟她說話,聽不清楚亦不礙事;定定神,想一想自己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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