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 上頁 下頁
九三


  張五換了個話題:「李先生預備什麼時候去看文覺?」

  「明天。」

  「其實要為縉之先生推辭,倒有個好藉口,就說手摔壞了,動不得筆。」

  「對!」李紳先就表示滿意,「這個主意好!回頭我還得去找傷口,索性弄根帶子,把右手吊起來,裝得像一點。」

  李果亦以為然,「好!」他點點頭,「我就這麼說。」

  * * *

  等他說完,文覺笑了;是顯得得意的笑。

  「我早就知道,他不肯寫的。他很為難。為尊者諱,也是人情之常。」

  「我倒看不出他這樣的意思。」

  「你看不出,我想得到。」文覺問道:「你知道他是在那裡摔的跤?」

  一聽這話,李果心裡便是一跳;只好鎮靜地答說:「不知道。」

  「那麼,我可以說吧,是在恂郡王府。」

  等他說破了,李果倒也不在乎了,「是的。」他故意這樣說:「前兩天我到通州,就聽說他要去看恂郡王。」

  賓主之間,格格不入;李果的性情,也是剛直一路,對文覺雖有濃重的失望,但並不存著希冀之想,所以無可留戀;徐徐起身,預備告辭。

  「何妨稍坐。」文覺說道:「十年故交,萬里家山;讓你白來一趟,我心裡實在很難過。客山先生你說,你一定要說,我怎麼才能幫你的忙?」

  李果心中一動,想起張五的建議;但同時也想到李紳告訴他的,胤禩罵文覺的話:有這個賊禿在,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倘或因此而貽禍恂郡王,似乎所得者小,所失者大。所以這個念頭旋起即滅;另作盤算。

  「看起來敝居停的前程是保不住的了。不得已而求其次,還請覺公格外援手。」李果緊接著說:「三十年來,賓客數千,敝居停在應酬上的開銷,不在少數;將來交卸之事,恐怕很難善了。到時候要請覺公鼎力斡旋。」

  文覺聽完,點點頭說:「我必盡力。客山先生你自己呢?亦該有個打算才是。」

  「我是懶散慣了的。不必再作什麼打算了。好在兒婚女嫁,生平願了;有百畝負郭之田足以安我餘生了。」說罷,李果站起來告辭。

  辭回客棧,只見李紳的從人送上一封信,說是他陪張五到白雲觀「會神仙」去了;白雲觀離天寧寺不遠,今夜宿在張五那裡。信末又說,遇見「神仙」是不會有的事;卻很希望遇見李果。

  李果一個人在客棧裡也很無聊,毫不考慮地決定實現李紳的希望;雇了一輛車,帶著小廝福山,出了西便門,只見迎著黃塵落日,車馬如雲,都是去「會神仙」的。

  原來這天是正月十八日,燕九的前夕──正月十九,京中稱為「燕九」,相傳是元朝長春真人邱處機的生日。邱處機成道之處,就在西便門外的長春觀,但大家都叫它白雲觀。從正月初一起,白雲觀中便是遊人不絕;至正月十八而極盛;因為相傳神仙在這天夜裡,會下凡到白雲觀;或者化做羽士,或者化做乞兒,有緣的便得相會;無緣的交臂而失。當然,有緣遇著神仙,即或學不到點鐵成金的秘法;亦總有很大的好處,所以真有些人想來碰碰運氣;還有些人則別有用心,譬如故作神秘、露那麼一點點遊戲人間的「仙」姿,好騙人來上當,村婦鄉姑失身而猶以為結了仙緣的,亦不算一件稀罕的事。

  李果在京裡度過年,燕九來逛白雲觀,卻還是第一回。一進門便詫異,只見有個道士,手抱一把拂塵,斜面向上,目不轉瞬;一張嘴歪著、口涎如線,不斷地往下掉;旁邊圍著好些人看,卻不知看的什麼?

  是一群瘋子!李果心裡在說;卻忍不住悄聲問旁人:「是怎麼回事?」

  「裝神弄鬼哄人的。」那人低聲回答。

  李果恍然大悟,便不再多看了;信步往前,進了外院,迎面一座白石橋;橋下乾涸無水,卻有無數銅錢。再細看時,東西各有石室一間,居中盤腿坐著一個著藍布道袍,白髯飄拂的道士,面前懸著一個笆斗大的鐘;鐘前面是一道亮紗的幃簾;簾外掛著碗大的一個木錢,方孔如拳,影綽綽看得出木錢上刻的是「康熙通寶」。

  這是李果曾聽人說過的,是白雲觀道士的斂財之方;道是投錢能穿過方孔,可博一年順利。李果心中一動,便問福山:「掏幾個錢給我。」

  等從福山接過一把製錢;李果便心中默禱:如果居停得以安然無事,三錢皆穿孔而過。

  由於李煦好養馬,好射鵠子;所以李果也練過「準頭」,取一枚製錢在手,身子半側著凝神息氣,相准了地位,扣准了手勢,將那枚製錢飛了出去,只聽得「當」地一聲;接著便是遊客暴喝一聲采。

  原來他那枚製錢,不但算過木孔;而且還因為勁道很足,所以隔著紗幃,還能擊鐘而響。

  李果心中一喜,第二枚就更用心了;居然又博得一聲采。這下,他就不僅是喜,竟是大起戒慎恐懼之心了。

  李果心裡隱隱浮起一個想法,李煦的命運,此刻就握在他手裡,如果再投出去的那枚製錢,能夠穿過方孔,李煦的難關便過得去了。

  這樣想著,不由得手心發潮;他使勁將手掌在衣服上擦了兩下,拈起製錢,比了又比;最後也不知是怎麼才脫了手,又聽得「當」地一聲;面對著觀眾欽佩羡慕的眼光,他的感覺不是得意,而是輕鬆無比,就像越山度水、經年跋涉,終於到了地頭那樣。

  滿心歡喜,多得渴望有人來分享;抬眼望了一下,隨即手指著茶棚說道:「你去找一找縉二爺跟張五爺;我在那裡等。」

  福山答應著,將旱煙袋及衣包,交了給主人,鑽到人叢中去找李紳與張五;李果便在茶棚子裡挑了張顯豁的座頭,要了一壺香片,一面抽水煙;一面回想投錢的經過,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

  「你老貴姓?」

  正想得出神的李果,驟聞此聲,倒嚇一跳;定睛看時,是個瘦弱的中年人,透著一臉的神秘與好奇,不免詫異。

  「敝姓李。」

  「啊?」那人側著耳問:「呂?」

  李與呂,一是抵顎音,一是撮口音,何致誤聽?李果再看到此人的臉色,恍然大悟,便開玩笑地答說:「我對別人是姓李;對你就姓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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