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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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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毫無動靜;李煦還待再喊,四姨娘攔住了他,「必是睡著了!」她探手到老太太額上按了一會,又試一試自己頭上,「好像沒有發燒。」說著,向外呶一呶嘴。 於是李煦退了出來,在堂屋中坐定,找了丫頭來細問老太太的起居;由於連環眼中一直保持著警戒的神色,丫頭們都不敢多說話,所以問到張大夫都來了,依然不得要領。 「張琴齋是二十幾年的交情,你也讓他看過。」李煦對四姨娘說:「不必迴避吧!」 於是四姨娘先進臥室,輕輕將老太太的身子撥過來;倦眼初睜,四姨娘大吃一驚,從未見過有個活著的人,會有那種呆滯得幾乎看不出生機的眼神。 「張大夫來了!」四姨娘問道:「老太太是那裏不舒服?」 「心裏!」老太太有氣無力地說。 這是必得往下追問的一句話;但此時並無機會,因為丫頭已經打起門簾,可以望見張琴齋的影子,他微傴著腰,進門站定,先看清楚了周圍,然後緊走兩步,到床前向李老太太自陳姓名:「晚生張琴齋,有大半年沒有來給老太太請安了。」 「不敢當!張大夫請坐。」 於是,四姨娘親手端過一張骨牌凳來,「不敢,不敢!」張琴齋頗有受寵之感,坐定了向左右望一望,還不曾開口,李煦已會意了。 「想是太暗?」 「是的!要借點光,我好看一看老太太的臉色。」 連環不待他話畢,已在應聲:「我去取蠟燭來。」 一支粗如兒臂的新蠟捧了來,燭台高高擎起;張琴齋與李煦往下一看,亦跟四姨娘一樣,無不吃驚! 「琴齋兄,」李煦忍不住要問:「你看氣色如何?」 「等我請了脈看。」 於是四姨娘將老太太的手從被中牽了出來,張琴齋凝神診了診;略略問了幾句話,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 「張大夫!」四姨娘問道:「不要緊吧?」 「不要緊,不要緊!」張琴齋俯身說道:「老太太請保重!」 說完,他掉身而去;李煦緊跟著,讓到對面屋裏,桌上已設下筆硯,準備他開方子。 「怎麼樣?」李煦皺著眉說:「神氣似乎不大好?」 「不好得緊!」張琴齋放低了聲音說:「脈象頗為不妙。彷彿有怫逆之事。」 「是的。夏天小媳亡故,原是瞞著老人的;冬至將到,實在瞞不住了!」李煦說道:「這個孫子媳婦,原是當孫女兒看待的。」 「那就怪不得了!抑鬱得厲害!老年人最怕內傷;我看方子亦不必開了。」 「怎麼?」李煦臉都急白了,「何以一下子成了不治之症?」 「說實話,老太太沒有病;只不過老熟得透了,加以外感內傷,故而生意將盡。譬如深秋落葉,自然之理,請看開些!」 「話雖如此,還是要借重妙手。」 「好!我就擬個方子。不過,總要老太太自己能夠想得開;那比甚麼補中益氣的藥都來得管用!」 開的就是一張補中益氣的方子,當即抓了藥來,濃濃地煎成一碗;但老太太怎麼說也不肯服。 「藥醫不死的病!」她說:「我本來就沒有病;就算有病,也不是這些藥醫得好的。何必還讓我吞這碗苦水?」 四姨娘沒法子了,「就算不吃藥,總得吃點甚麼?」她說:「煮的有香粳米的粥──」 「我不餓。」老太太不待她話畢,便迎頭一攔;再勸,索性臉又朝裏,睬都不睬了。 四姨娘在床前站了好一會,心裏七上八下,好半天都不能寧帖;一眼看到連環,略招一招手,將她喚出去,有話要問。 「老太太是甚麼意思呢?」她困惑而著急地說:「莫非真應了那句俗語:『壽星老兒服砒霜』,活得厭了?那不是笑話!」 「恐怕不是笑話。」 話一出口,連環便深悔失言;四姨娘自然不肯放鬆,緊接著問說:「看這光景,老太太像是另有心病。你總知道囉?」 連環心想,老太太的病,起在佛堂中;當時由鼎大爺扶出來時,神氣就大改了。但這話不能說,是非已經夠多了,倘或骨肉之間,再有衝突,這一大家人家非拆散不可;那時誰也沒有好處。 於是她說:「也還是為了鼎大奶奶傷心。到底九十三歲的人了呀!」 「唉!」四姨娘嘆口氣,臉上的表情很怪,似乎有滿腹疑難,卻不知從何說起,好久,恨恨地說了句:「真不知道他走的甚麼運?」 這個他指的是誰?連環不敢問;只勸慰著說:「四姨娘如今當這個家,也是不好受的罪;只好凡事看開些,總往好的地方去想,自己寬寬心。」 「也總要有那麼一點點能讓人高興的事,才能往好處去想。一夏天到現在,儘出些想都想不到的亂子,怎麼寬得下心來?連環,你是伺候老太太的,老爺跟我都沒有拿你當外人,你總也不能看著老爺跟我受逼吧?」 連環不知四姨娘的話風何以突變?急忙答說:「老爺跟四姨娘看得起我,我那有個毫不知情的道理?不過我實在不明白老爺跟四姨娘甚麼事受逼?只要我能使得上力,請四姨娘儘管吩咐。」 一聽這話,四姨娘的臉色開朗了,「連環,」她執著她的手說:「有些話只能跟你說。我不知道你看出來了沒有;如今只剩得一個空架子了!這個架子決不能倒;一倒下來立刻就是不了之局。像前天,吳侍郎的大少爺叫人來說,有急用要借兩百銀子,能不應酬嗎?賬房裏沒有錢,拿我的一副珠花去當了一百五十兩銀子,另外拚拚湊湊,才勉強夠了數兒。你想想看,往後這個日子怎麼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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