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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眼前,只不過一句話就可搪塞;但冬至以前,從那裏去變出一個活的鼎大奶奶來?李鼎一直不大願意跟父親見面;這一天可不能不當面去請示了。

  「你也別著急!」李煦好言安慰:「從明天起,也不必去見老太太,問起來就說你已經走了。冬至還有十來天,總能想得出法子來?」

  法子在那裏?李鼎不知道想過多少遍了;一點頭緒都沒有。不過李鼎不願多說,誰闖的禍,誰去傷腦筋;且等著看好了。

  在李煦,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叮囑凡能到得了老太太面前的人,都是一致的說法:「鼎大爺上南京曹家接鼎大奶奶去了!」那知百密一疏,有個極伶俐的小女孩,忘了關照。

  這個小女孩今年六歲,小名阿筠,她的父親是李煦的胞侄,書讀得很好,人也能幹,在李家小一輩中,可望成大器,所以頗得李煦的器重。那知在阿筠三歲那年,染了時疫,不治而亡;妻子侍奉湯藥,也染上了疫氣,接踵而歿。父母雙亡的阿筠,便由李煦帶在身邊;先是四姨娘帶,後來因為聰慧可人,加以眉目如畫,已宛然美人的雛型,為李老太太所鍾愛,幾乎一天不見阿筠便吃不下飯,所以索性拿她搬在老太太後房住,小心呵護,都說阿筠是老太太的「活盆景」。

  六歲的阿筠,已很懂事,也知道「鼎大嬸兒」死得可憐;消息是瞞著老太太的,從不敢多一句嘴。但老太太逼著孫子去接孫媳婦,她不在面前不知道;李煦傳話,假作李鼎已經動身,又忘了告訴她,以致無意間一句話,洩露了真相。

  是十一月初四那天,李老太太看她在玩一隻琺藍鑲珠的小銀錶,便即問說:「那兒得了這麼一個錶?」

  「鼎大叔給的。」

  「你鼎大叔給的?」李老太太又問:「甚麼時候給你的?」

  李老太太面前最得力的丫頭連環,一看要露馬腳,連連假咳嗽,想阻止阿筠;可是她的話已經出口了。

  「今兒早晨。」

  「今兒早晨!」李老太太擡眼看到連環的神色,大致明白了。

  「你把大爺找來!」

  「大爺,」連環還裝佯:「不是上南京去了嗎?」

  這一說,阿筠知道闖禍了;「叭噠」一聲,失手將個錶掉在地上。

  「你們別再騙我了!」

  李老太太開始有些生氣,右眼下微微抽搐;連環略通醫藥,知道這是動了肝風的跡象,大為驚恐,但卻不知如何回答?

  「那有一個當家人,一去這麼多時候的!自己家裏不過日子了?到底怎麼回事?還不快告訴我!」

  連環為難極了!心想,不能實說,又不能不說,不管怎麼樣,這個干係都擔不下,眼前唯一的辦法,是去請能作主的人作主。

  於是她說:「老太太,你可千萬別生氣!我去請老爺來,好不好?」

  「對了!你把老爺去請來。」

  「是!」連環答應著,匆匆而去。

  阿筠很乖巧,也很害怕,知道自己闖了禍,留在這裏更為不妥,想悄悄地溜走,但李老太太耳聰目明,手也很靈活,已一把攬住了她。

  「阿筠,你跟我說實話,你大嬸兒是怎樣啦?」

  「不是上南京姑太太那兒去了嗎?」

  「你這小鬼丫頭!」李老太太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你也不說實話,白疼了你!」

  阿筠不作聲,也不敢看她曾祖母;卻鑽到她身後,掄起了肉團團的兩個小拳頭說:「我給你老人家搥背。」

  李老太太不忍再逼她,但還想騙幾句實話出來;想一想問道:「你大嬸兒從南京捎了甚麼好東西來給你吃、給你玩?」

  「姑太太常派人送東西來,我也不知道那些是大嬸兒捎來的。」

  「那麼,你想不想你大嬸兒呢?」

  聽得這句話,正觸及阿筠傷心之處;不由得又想起她常在回憶的那幾句話:「你沒有娘,我就是你的娘!看人家有好吃的,好玩兒的,別眼熱,你只要告訴大嬸兒;大嬸兒定教你稱心如意!」

  一面想,一面眼淚簌簌地流,忘了答話;直待老太太回頭來看,方始一驚,然而已無可掩飾了。

  李老太太即時神色慘淡,急促地問道:「你大嬸兒死了不是?」

  阿筠再也無法說假話了,「嗬,嗬,嗬」地哭著點頭。

  「我就知道,是死了!」李老太太茫然地望著窗外,聲音空落落地,「我說呢,這麼孝順的人,會忍心把我丟下,幾個月都不來看我一看,果然不錯!唉,這個家運,老的不死,小的一個個走了!」

  越說聲音越低,白髮飄蕭的頭慢慢垂到胸前,阿筠害怕極了,張著嘴,無法出聲;於是另外兩個丫頭玉蓮、玉桂趕了來,扶著她的身子喊:「老太太,老太太!」

  李老太太吃力地擡起頭來,一雙失神的眼,望著這一雙同胞姊妹說:「你們好!鼎大奶奶沒了,也不告訴我!」

  「是怕老太太傷心!」玉蓮答說:「老爺吩咐,要瞞著老太太。」

  「瞞得過一輩子嗎?」李老太太問:「甚麼時候出的事?」

  「就是老太太挪到別墅去的那一天。」

  「是出了事才把我挪出去的?」

  「是!」

  「甚麼病死的?」

  「是──?」玉蓮不知道怎麼說了,只好望著她妹妹。

  「是絞腸痧。」玉桂比她姊姊機警:「從發病到嚥氣,只得兩個時辰。」

  話剛完,窗外有人聲,聽腳步便知是誰來了;玉蓮急忙奔出去,迎著李煦,只能交代一句話:「說大奶奶是絞腸痧死的,前後只有兩個時辰。」

  「老太太人怎樣?受得住嗎?」

  「還好!」

  「說破了也好!」李煦回頭望著跟他一起來的二姨娘與四姨娘說,神情之中,頗有如釋重負之感。

  等一進了屋子,當然不會責備兒子,為何將孫媳婦的死訊瞞著她,只細問了得病的經過,如何辦的後事,李煦編了一套話,差足應付。又趁機會將「借壽添壽」──借用了老太太的壽材的話,稟告了老母。

  李老太太流著眼淚傾聽,只嘆家運不濟;提到誰能代替孫媳婦當家?李煦表示要稟慈命而下,李老太太如李煦所願地指定了四姨娘。

  ***

  李煦一直在擔心,白髮高堂在得知永不能再見孫媳婦時,會因哀傷過度,而生不測之禍!到底九十三歲了,何堪遭此拂逆?誰知居然風平浪靜地過去了,實在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這是輕率的樂觀。一夜過來,李老太太又起了疑心,覺得孫媳婦之死,在道理上有說不通的地方,便將連環喚了來說:「你把琪珠找來,我有話問她!」

  連環心裏嚇一跳──琪珠自盡是瞞著老太太的;此時只好再編個理由騙一騙:「琪珠打發出去了。」

  「為甚麼打發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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