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①秣陵春 | 上頁 下頁 | |
九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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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就該等你來說,就甚麼事都沒有了。喔!」王二嫂突然想起,「錦妹妹,我告訴你,紳二爺來過了!」 「震二爺?」錦兒詫異。 「是不是?」繡春向她嫂子說:「不是我聽錯,是你說錯吧?」 事實上都有責任,一個說得不夠清楚,一個聽得不夠仔細。錦兒自然不明白她們在說些甚麼,及至問清楚了,不由得有些著急。 原來事情尚未定局。因為曹老太太對繡春不甚關心;對李紳的願望也看得並不怎麼要緊;她所重視的是家規與家聲。繡春的新聞,正熱哄哄在親黨之間談論;她覺得已足以損害曹家的家聲,所以經過深思熟慮,決定要把這件事冷下來;而不管是將繡春配給李紳,或者是由曹震收房,都是進一步的新聞,越哄越熱,更難冷下來了。 好在她有一個很好的藉口:繡春還不知道怎麼樣呢?等她將養好了再說!因此,錦兒為李紳設計的一套話,根本沒有機會說;昨夜的宴席上,誰也未提此事,不過震二奶奶利用李紳抵制丈夫,要防他日久洩氣,非穩住他不可。所以叮囑錦兒悄悄告訴李紳:曹老太太已經把繡春許給他了,但這話要等繡春身子復原再宣佈;以便喜信一傳,跟著就辦喜事。 錦兒心裡明白,李紳雖有希望,卻無把握;曹震雖遇挫折,但他不必也不會就此斷念。繡春的歸屬,尚在未定之天,像今天繡春由聽聞一字之差所引起的誤會,讓曹震知道了,就可能會振振有詞地說:繡春一片心都在他身上;說她喜歡紳二爺,那是別有用心的撒謊。不然,怎麼一見了紳二爺就把房門關上,不理人家? 看她陰晴不定的臉色,王二嫂和繡春都不免猜疑。不過繡春想到的是自己,以為錦兒跟她同感,這麼難看的一副模樣,落入他人眼中,是件很窩囊的事;而王二嫂所想到的是李紳,暗中自問:莫非錦兒覺得繡春是把紳二爺給得罪了? 「錦妹妹,」王二嫂問:「昨天晚上是怎麼談的呢?」 「談得很好哇!」錦兒答說:「老太太也很關心繡春,說是無論如何總要先把身子養好。」 「紳二爺呢?」王二嫂又問:「老太太跟他怎麼說?」 這話讓錦兒很難回答,實話不能說,假話不知怎麼編?只能設法敷衍,「他們是姑姑內侄,親戚之中,比誰都親,」她含含糊糊地說:「自然有談不完的家常。」說著,趁繡春不防,給了她一個眼色。 可惜還是遲了一步;王二嫂已將錦兒不願她問的一句話問了出來:「我是指繡春的事;老太太跟紳二爺怎麼說來著?」 到此地步,錦兒只能硬著頭皮說假話:「老太太說了,只等繡春將養好了,她立刻通知紳二爺來迎親。」 聽得這話,王二嫂一顆心才比較踏實。「妹妹,你聽見沒有?」她看著繡春說:「誰都這麼說,養好身子是第一。老古話說的是:『心寬體胖』。你總得把心放寬來。」 「唉!」繡春歎口氣,「我心裡亂糟糟地!你們不知道那種滋味。」 「其實,你何用如此?」錦兒不暇思索地說:「既然你已經打算出家了,應該一切都看得開。」 她是無心的一句話,繡春聽來卻是一種指責與譏笑──她心裡還是撇不開男人!敢情尋死覓活,鬧著要出家,都是做作? 意會到此,方寸之間難過極了!「繡春啊,繡春,」她在心裡對自己說:「都道你爭強好勝,說一不二;原來你也口是心非,慣會作假,你成了甚麼人了?」 繡春在想:要在他人眼中證明自己是甚麼人,全看自己的行徑。她決不能承認自己「口是心非,慣會作假」;在她看,那是一種最讓人瞧不起的人。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那種人,唯有堅持原意。 一轉念間,自覺解消了難題,心境倏而轉為平靜,臉孔的顏色也不同了。 這時她才發覺,錦兒與王二嫂都已走了。側耳細聽,並無聲息,心裡不免奇怪;便下得床來,扶著牆壁,慢慢走到堂屋,才聽到王二嫂的臥房中,有錦兒的聲音。 等走近了,聽得錦兒小聲在說:「剛才逼在那個節骨眼上,我不能不說假話。二嫂,這些情形,你都放在肚子裡,千萬不能讓繡春知道。」 繡春一聽,心境立刻又不平靜了;是甚麼不能讓她知道的假話?她本無意「聽壁腳」;此刻卻不能不屏聲息氣偷聽了。 「唉!」是王二嫂歎氣,「老太太一向聽二奶奶的話;這回怎麼倒像是向著二爺呢?」 「也不是向著二爺。」錦兒停了一下說:「這裡頭拐彎抹角的緣故多得很,一時也說不盡。」 王二嫂沒有作聲;過了一會,突如其來地說:「喔,錦妹妹,你上次不說有個治孩子溺床的單方?」 話題轉變,繡春知道不會再談她的事了;想到讓她們發現她在聽壁腳,彼此都會尷尬,因而趕緊又悄悄扶壁而回,到得自己屋子裡才透了口氣,就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來,回想剛才所聽到的話。 話只有三句,貫串起來卻有好多的意思;再想一想錦兒在這間屋子裡說話的態度,事實更容易明瞭:震二爺對自己還沒有死心,而且曹老太太也已經許了他了,只待她病體復原,便可收房。錦兒所說的「老太太說了,只等繡春將養好了,立刻通知紳二爺來迎親」,就是不能讓她知道的「假話」。 一點不錯!繡春心想:怪不得錦兒說甚麼「已經打算出家了,應該一切都看得開」的話;敢情是暗暗相勸,趁早對紳二爺死了心吧! 可是,繡春又想,何以紳二爺又說曹老太太仍舊把她許了他呢?莫非她嫂子也在說假話? 細細想去又不像。錦兒是當時逼得非說假話不可;她嫂子沒來由說這假話,不怕將來拆穿真相,難以交待? 然則還是紳二爺自己來報的喜;就不明白他這個喜信是那裡來的?繡春想來想去想得頭都痛了,還是不得其解。 嗐!她突然省悟,既然堅持原意要出家了,又管他的話是真是假?這樣一想,倒是能把李紳拋開了;但心裡空落落地,只覺得說不出來的一種不得勁。 * * * 「繡春,我得走了。」錦兒說道:「你好好養病──」 「錦兒,」繡春平靜而堅定地打斷她的話:「我這個病,只有一個地方養得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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