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①秣陵春 | 上頁 下頁
六〇


  經過這兩天的朝夕相處,不但情分大不相同;關係亦好像已經改變。震二奶奶就好像對多年的大伯子那樣看待李紳;李紳同樣地亦視她為弟媳,只是彼此的稱呼不改而已。

  「紳表叔,」震二奶奶徐徐說道:「我在蘇州動身之前,我家老太太告訴我說:你在路上跟紳表叔多談談。總是一家人,別存意見。如果紳表叔不願在蘇州住,可也不必外面奔波;李曹一家,無不好辦。如今,我就是要先聽聽紳表叔自己怎麼說?」

  這話未免突兀;連錦兒、繡春都覺得意外。尤其是繡春,更多的是關切;便悄悄移動腳步,站到震二奶奶的身後,為的是可以將坐在對面的李紳,看得清清楚楚。

  「老太太這麼愛護我們小輩,實在感激。」李紳答說:「我不瞞你說,在我大叔那裡,我是待不下去了。至於何去何從,本來想等過了年再說;不過,這一兩天倒是作了個打算。」

  「是的!」震二奶奶平靜地說:「要成家了,自然該有個打算。紳表叔是怎麼個打算呢?」

  「我還想下場。明年皇上登基一甲子,要開恩科;有這個機會,我想試一試。」李紳笑道:「不過,『八十歲學吹鼓手』,這會兒再去重新搞八股文章,恐怕是遲了。」

  「有志不在年高。」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如果要用功,最好甚麼事也別幹,免得分心。這一層,紳表叔總也有想過?」

  「是的!」李紳答說:「我略微有點積蓄,成了家,大概還能支持個年把。」

  「不夠,不夠!」震二奶奶大聲說道:「一中了舉,拜老師,會同年、刻闈墨,我們這種人家,自然也還要好好熱鬧一下,三天戲酒,也得好幾百銀子,還有會試的盤纏。一年的澆裹都擱在上頭,只怕還差一截。不過,到那個時候倒也不必愁了,『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紳表叔一得意了,自然會有人送錢上門。」

  「震二奶奶這話說得真爽直!」李紳笑著喝了一大口酒,「只是我自己知道,必是『無人問』的成分居多。」

  「不會的,」錦兒在一旁插嘴:「我保紳二爺不會!」

  「喔!何以見得?」

  不但李紳,震二奶奶跟繡春也都有此疑問;尤其是繡春,看著錦兒不住眨眼,是催她快說的神氣。

  「算命的都說繡春有幫夫運。紳二爺明年下場,還能不高中嗎?」

  聽得這話,繡春自然又羞又喜,不過臉上還能繃得住,隻眼觀鼻、鼻觀心,作個佯若不聞的姿態。

  「這話倒是有的。」震二奶奶接口說道:「紳表叔,現在咱們談談繡春的事。」

  這一下,繡春自然站不住了,瞟了李紳一眼,悄悄地走了開去。

  「話又得說回來;還是要看紳表叔自己的打算。」震二奶奶問道:「鄉試也得上京吧?」

  「當然!我是在北闈下場;如果僥倖了,留在京裡等會試。」李紳略想一想說:「『南朝四百八十寺』,南京的古剎甚多,我想開了年還是回南京來,找個清靜的寺廟,好好用它半年的功。」

  「回南京來是不錯;不過,繡春不能跟著你住廟吧?」

  李紳也失笑了,「還得另外找房。」他說:「這,這就不是我一個人能作主的了。」

  「二奶奶你聽!」錦兒笑道:「人還沒有進門就當家。」

  「這也是繡春自己拿得定主意,會做人!」震二奶奶接著原先的話頭說:「紳表叔,你也不用找房子了。水西門有現成的一所房子,我叫人收拾出來,借給你做洞房;也不必挑日子了,來年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就是好日子了。請兩桌客,你跟繡春就圓房吧!」

  「那敢情好!只是,她的意思不知道怎麼樣?」

  聽得這話,震二奶奶微感不悅,「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是兩重身分;繡春的父母既然把她託付我了,我自然作得了她的主。這一層,」她冷冷地說「紳表叔何用擔心?」

  李紳自己也覺得過於寵這個尚未過門的姨娘,相對地將震二奶奶就看得輕了。此事大大不妥;便即離坐,抖直了袖子作好大一個揖,口中說道:「多謝震二奶奶成全之德。」

  「不敢當,不敢當!」震二奶奶急忙站起身來,「紳表叔,你快請坐!自己人鬧這些虛文就沒意思了。」

  「震二奶奶,」李紳坐了下來,「我這『成全之德』四個字,不是隨便說的。年將知命,本來萬念俱休,看人生也就是淡而無味,棄之可惜這麼一回事;自蒙割愛,不過一兩天的功夫,我的想法似乎都變過了,覺得人生亦不無可戀,值得起勁。往後日子,若說過得不是那麼淡而無味,皆出所賜,豈非成全之德?」

  「紳表叔的口才很來得!能說出這麼一篇道理來,可真不容易。其實,」震二奶奶故意提高了聲音說:「也是緣分!繡春偏就心甘情願,我想不許都不行。這『成全之德』四個字,實在不敢當。」

  話好像有些不大對勁;李紳亦無從去猜想,她為甚麼這樣的不肯居功?心中雪亮的是錦兒;等一回家,震二爺跟震二奶奶說不定會大大打一場饑荒;她要推卸責任,不能不從這時候開始,就先占地步。看起來繡春的顧慮,怕震二奶奶說她「伺候紳二爺的病,伺候到床上去了」,確有道理!

  果然震二奶奶說了這話,自己許了繡春,一定會為她表白,照現在的情形看,不能表白,否則會生是非。錦兒很懊悔當初欠于考慮,一時輕諾,終於寡信,想想實在無趣!

   * * *

  三更已過,震二奶奶已經卸妝,將要上床時,忽然聽得院子裡有咳嗽的聲音;接著便聽見錦兒在外面隔門問說:「誰?」

  「是我!」是李紳的聲音:「錦兒,請你開一開門,我有要緊事跟你們二奶奶說。」

  震二奶奶不由得詫異,是何要事,連明天一早說都等不得。因而不等錦兒來回,即高聲說道:「錦兒,你請紳二爺在外屋坐,我馬上出來。」

  於是做一個手勢,讓繡春將她已解散的頭髮,匆匆挽成一個髻,系上裙子,出得房門;只見李紳站在那裡,手上拿著一封信,臉色似乎有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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