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①秣陵春 | 上頁 下頁
五八


  不過繡春看不見,只當她不說話是生氣了,倒覺歉然;因而陪笑說道:「我跟你鬧著玩的!出出昨晚上的那口氣。好了,我問你,你怎麼來了?」

  「二奶奶在鬥牌呢!」

  原來何二嫂很會應酬,料想震二奶奶為雪所困,必感無聊,居然給她湊夠了搭子,在鬥葉子牌。

  「何二嫂沒有上桌;我托她在那兒照應,溜了來找你,那知道你倒現在還記著昨晚上那一段兒。你不想想,又不是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繡春往裡一縮,「你上來歪著,等我原原本本告訴你。」

  錦兒欣然應諾,跟繡春睡在一頭,聽她細談跟李紳如何同床共枕?

  繡春想了一下說道:「我把你頂關心的一句話先告訴你,我跟他遲早會好,永遠會好,可不是在昨晚上;不必那麼急。」

  錦兒大為驚異,「照這麼說,你──」她遲疑地問:「好像死心塌地跟定他了?」

  「那有甚麼法子?二奶奶鐵了心要攆我;我總得有個地方去。」

  由此開始,繡春將前一天晚上從摔跤為李紳抱回房去,一直談到這天早晨聽見何二嫂的聲音以後的感想為止,凡是她所記得起的,幾乎都告訴了錦兒。

  錦兒聽得心滿意足,從來都沒有聽過這麼好的新聞。「繡春,」她說:「看樣子,你那個『傻女婿』好像已經收服了。真的好厲害,怪不得二奶奶都落了你的下風。」

  繡春又得意,又好奇,「怎麼?」她問:「怎麼說她落了我的下風?」

  於是錦兒將震二奶奶說她「女大不中留」,以及她自己的感覺,都說了給繡春聽。

  這就使得繡春越覺得自己的意料不差;「你聽聽,明明是她自己把人家逼上梁山,倒說人家天生下流,願意當強盜。」繡春的臉色一沉,「錦兒,咱們倆也跟姊妹差不離,這件事,全本西廂記都在你肚子裡;明兒回南京,說甚麼我都不在乎,就有一句話我可不受!」

  「哪句話?」

  「昨兒晚上啊!」繡春答說:「先叫我去伺候人家,回來不讓我進屋;你是經手的見證。若說我自己伺候得不想回來了,你可替我說句公道話。」

  錦兒一口答應,並認為她應該爭。因為她嫁了李紳,等於正室,起初有實無名;三五年扶了正,便是名符其實的「掌印夫人」,不能落這麼一個名聲在外面。

  聽得她的話,繡春感動而且感激。這樣無話不談,直到何二嫂來探望,方始警覺;急急起身,趕回震二奶奶房間,只見牌局已經散了,震二奶奶正跟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子在輕聲低語,發現她們兩人的影子,便都住了口,那老婆子的視線落在繡春身上。

  「繡春在睡覺,」震二奶奶問錦兒:「你又上哪兒去了,始終不見你的人影子。」

  「我跟繡春聊天兒;聊得也睡著了。」錦兒把話扯了開去,「該開飯了,不知道何二嫂有預備沒有?倒忘了問她一聲兒。」

  「何二嫂自然有預備的。不過,咱們也不能坐著不動;你們倆到廚房裡看看去。」震二奶奶又說:「紳二爺在前面一天了,你們看看,怎麼得通知他一聲,是回來吃飯,還是怎麼著?」

  錦兒還答應一聲,繡春卻不曾開口;兩人又相攜而去,那老婆子望著她們的背影;估量已經走遠了,才呶一呶嘴;低聲問道:「曹少奶奶說的就是高挑身材,水蛇腰的那個?」

  「對了!」震二奶奶用同樣低的聲音答說:「她叫繡春,從小跟我,就像我的一個妹妹;所以這件事我著急得很。石大媽,你知道的,我們這種人家規矩嚴;我雖是個當家人,上頭還有老太太,凡事也由不得我做主。」

  「是的,大宅門我也見識過幾家;當家人最難!這件事如果不是秉公辦,怕別人不服;要辦呢,又是多年在身邊的一個丫頭,狠不下心來!」

  「著啊!」震二奶奶覺得話很投機,趁勢說道:「就為了這一層難處,我幾夜睡不著覺;想來想去,只有悄悄兒拿掉最好。」

  「是,大宅門裡出了醜事,只有這個法子。」

  「可是,怎麼個拿法呢?」震二奶奶愁眉苦臉地,「南京城裡的名醫,倒是有幾個熟的;有個婦科臧大夫,是御醫,前兩年雍親王府的側福晉血崩,都說沒有救了,最後是臧大夫一劑藥,硬把她扳了回來。可是這一段情由,我又怎麼跟人家開口?」

  石大媽點點頭不語,將手爐蓋子打開,慢慢撥著炭結。她眼下有些抽風,牽動肌肉,跳得很厲害,顯然是有為難的事在思考;或者故作這樣的姿態。

  「石大媽,」震二奶奶試探著問:「你可知道有甚麼方子?」

  「方子是有,不過──,」石大媽突然說道:「曹少奶奶,依我說,既然是那個小廝闖的禍;倒不如索性做樁好事,把她配給了那小廝,不就遮蓋過去了嗎?」

  「唉!她如果肯這樣子,我也就用不著為她犯愁了。」

  「喔,原來她不肯?」

  「你想怎麼會肯?那小廝好吃懶做,還有個賭的毛病,都攆出去過兩回了;看他老子在我們曹家是有功之人,留下來吃碗飯。這種沒出息的渾小子,她怎麼肯?」震二奶奶覺得謊還不夠圓滿,又編了一段:「她也是一時脂油蒙了心,才會上人家的當;提起那小子,她恨不得咬下一塊肉來。所以我也不敢逼她,逼急了會出人命。」

  「這樣子,那就難怪了!」石大媽說:「方子,我倒是知道有個人;不過,如今不肯拿出來了!」

  震二奶奶一聽這話,便知石大鎷的肺腑;故意不答,看她自己怎麼把話拉回來?

  「不過!」不大鎷很快地下了轉語:「是府上的事,那敢不盡心?老織造大人在世的時候,從南京到揚州,只要災荒水旱,總是他老人家出頭來救,也不知活了多少人?說到曹織造府上,要點甚麼,敢不盡心,這個人也就太沒良心,也太不識抬舉了。」

  像這樣的事,何用把「老織造大人」抬出來,所以儘管她盡力在賣她的感恩圖報之意,震二奶奶卻覺得不甚中聽;一直聽到最後一句,才有了笑容。

  「石大媽,你說得太好了。你我將心換心,交道也不是打這一回;幾時上南京,也來我們花園裡見識、見識。」震二奶奶緊接著問道:「你有幾個孫兒女?」

  「托少奶奶的福,兩男三女。」

  「真好福氣。」震二奶奶把手伸到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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