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①秣陵春 | 上頁 下頁
四三


  震二奶奶接著說:「這兩年,我家的差使很多,燒磁器、燒琺瑯,都是太監傳的旨。七月裡又說要燒一窯五彩的;指明用『富貴不斷頭』的花樣。我心裡就疑惑,這個花樣俗氣得很;再說宮裡用這個花樣也不大對勁。大清朝萬萬年的天下,自然『富貴不斷頭』,還用得說嗎?果然,送到京裡,摺子批下來,才知道是有人假傳聖旨。」

  李紳駭然。

  「甚麼人這麼膽大?」他問:「摺子上是怎麼批的?」

  「我記不太清楚了,說是『近來你家差事甚多,如磁器琺瑯之類,先還有旨意,件數到京之後,送至御前看過。如今不知騙了多少磁器,朕總不知!以後非上傳旨意,即當在密折內奏明;倘瞞著不奏,後來事發,恐爾當不起!』」

  「上諭很嚴厲啊!」

  「話說得夠重了!」震二奶奶有些困惑,「不過,我就不明白了,第一、瞧這光景,是誰假傳旨意,皇上心裡有數兒,為甚麼自己不降一道旨意治罪;第二、燒磁器、燒琺瑯也不是一件甚麼了不起的事。倘或說是受了騙,大不了報銷不認帳,賠幾個錢而已!怎麼說得上『吃罪不起』的話。」

  李紳心想,震二奶奶再能幹,遇到這些事,她可就不在行了。於是想一想問道:「震二奶奶,你聽說過,幾位『阿哥』爭皇位的事沒有?」

  「聽說過,還不只一回。一會兒太子廢了,一會兒太子復位了;一會兒又是那個阿哥發瘋,那個阿哥圈禁高牆,實在鬧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就因為這件事瓜葛甚多,不容易弄得清楚;也不便說得太露骨;所以皇上才那麼批下來,只要遵辦就是。」

  「紳表叔,你這話,我可又糊塗了!這跟阿哥爭皇位,怎麼扯得上呢?」

  「不但扯得上,而且很有關係。震二奶奶,你想,有誰敢假傳旨意,或者甚麼都不說,只教辦甚麼差事?當然是王府裡的人。是不是?」

  「啊!紳表叔,你的話有點意思了。」震二奶奶深感興味地,「請再往下說。」

  於是,李紳想了一下,先將太子被廢以後,皇子們暗中較量的情形,扼要地講了些給她聽──從太子廢而又立,立而又廢,皇帝似乎有了個極深的警悟,立儲會帶來兩大害。因為一立太子,便須設置東宮官屬,自然而然成了一黨;如果太子天性稍薄,而又有小人撥弄攛掇,則篡弒之禍,隨時可以發生。這是大害之一。

  倘或太子不賢,自可斷然廢除;但這一來又啟其它皇子覬覦儲位之心,於是各結黨援,彼此相攻,總有一天會演變成骨肉相殘的悲慘局面。這是大害之二。

  這兩大害,皇帝幾乎已經親歷過了。從太子第二次被廢幽禁以後;八阿哥胤禩頗受王功大臣的愛戴;皇子之中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十四阿哥胤禎,亦都跟八阿哥很親近。因此,他的黨羽,日多一日。

  八阿哥胤禩禮賢下士,而且頗有治事之材,確有繼承大位的資格。但他的出身不好;生母良妃衛氏,出身于籍沒入宮充賤役的「辛者庫」;倘或立他為太子,必為他的兄長所不服,明爭暗鬥,從此多事,豈是社稷之福?

  其次,皇帝又覺得他的身子很好,活到八十歲,不算奢望;那一來儲君就得在康熙七十年以後,才有踐祚之望,那時胤禩也在五十開外了!自古以來,雖說國賴長君,但五十之年,精力就衰,享國自必不久,所以嗣位之子,除了賢能之外,也要考慮到年富力強這四個字。

  因此,皇帝一面嚴諭,不准建言立儲,以防結黨;一面暗中物色,屬意有人;此人就是皇四子胤禛的同母弟皇十四子胤禎。

  胤禎從小為皇帝所鍾愛,他有許多長處,其中之一是對兄弟非常友愛。他生在康熙二十七年;皇帝的打算是,如果他能在康熙七十年接位,亦不過甫入中年,還有大大的一番事業可做。因此,借需要用兵青海的機會,派他為撫遠大將軍,特准使用正黃旗纛;上三旗皆屬皇家,但只有正黃旗是天子自將,所以准用正黃旗纛,無異暗示為代替御駕親征。

  十四阿哥更有一個獨蒙父皇眷愛的明證是,授撫遠大將軍的同時,封為恂郡王。因此,將來皇位必歸於十四阿哥,在京中已成公開的秘密。

  皇帝不立太子,而出此暗示,固然是為了十四阿哥如果不長進,可以用召回以及收回正黃旗纛等等方式,改變決定,不至於會像廢太子那樣引起軒然大波;但最主要的還是杜絕其它皇子覬覦大位之心,然後嚴禁親藩結黨,才可收到實效。

  話雖如此,王公門下賢愚不一,總有些小人,或者擁立之心不死,再設法交結外官;或者假名招搖,營私自便,這就是曹家「近來差事太多」,不知為人騙了多少東西的緣由。像這樣的事故,皇帝如果降旨嚴辦,小事亦會變成大事,既傷感情,又傷精神;所以批示曹頫,應該在密折中奏明,皇帝便可單獨處置。但如將來發現,仍有皇子在圖謀大位,那是一件非辦不可的重案,倘或牽連在內,罪名自然不輕。

  李紳細細談論;震二奶奶靜靜傾聽,雖非心領神會,而利害關係,大致已經了然,覺得受益不淺。

  「唉!」震二奶奶歎口氣:「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知道皇上家的這本經更難念。紳表叔,照你看,京裡有人來要東西,該怎麼辦?不是王爺,就是貝子,貝勒;派出來的人,不是藍頂子,就是花翎,我們家的織造老爺見了還得請安問好;你說,能當面駁人家的回嗎?」

  李紳想了想答說:「只有一個法子,聽皇上的話。差事儘管辦,密折還要奏;或者明人不說暗話,告訴來人:皇上有旨,以後凡有差事,必得奏明經手之人。也許就把他嚇跑了!」

  「對!紳表叔這個法子妙得很。」震二奶奶忽然收斂了笑容,正色說道:「紳表叔,不是我恭維你;你可比我見過的那班爺們強多了!舅公怎麼不重重用你?」

  「我的脾氣不好!沒的替他得罪人。」

  「是啊!」震二奶奶困惑地,「我也聽說過,李家有位紳二爺,難惹得很;可是,我就看不出你有脾氣。」

  李紳不答。他是在心裡考慮,應該不應該就從此時開始,讓她覺得不好惹?所以不但沉默,而且別無表情。

  這局面好像有些僵了,繡春便在旁邊說道:「人家紳二爺有脾氣,也不是亂髮的;二奶奶自然看不出來!」

  「是嗎?」震二奶奶斜睨著李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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