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①秣陵春 | 上頁 下頁
三〇


  他所指的避風之處,正當轉角,風雖不到,月光也照不到;李鼎又站在外面翼護,震二奶奶逼仄在死角落裡,是個很安全的位置,但也是很不安全的位置。

  她突然警覺!甚麼叫「瓜田李下」?這就是。倘或小丫頭跟人一談此時此地的情形,那時流言就不堪耳聞了。「羊肉不曾吃,落得一身膻」,不比鼎大奶奶還更冤枉!

  想到這裡,她毫不思索地說:「不行!表叔,你去取火;讓小丫頭在這裡陪我。」

  李鼎一楞,旋即會意;看她澟然不可犯的神色,問都不必問,問了會自找沒趣,便提高了聲音喊:「等等!你回來!」

  把小丫頭叫住,換手讓她回來跟震二奶奶作伴;李鼎匆匆又從角門回到花廳,四姨娘奇怪地問:「怎麼回來了?」

  「來換燈籠。」

  「怎麼不叫小丫頭,還自己來?」

  李鼎不好意思說,震二奶奶不願跟他單獨相處,只說:「小丫頭走得慢,怕人家等得心急。」

  「有你陪著說說話,等一會兒要甚麼緊?」

  「也沒有甚麼好說的。」

  「你這位大爺,」四姨娘自語似地說:「真老實!」

  李鼎不作聲,心裡卻是一直在琢磨,四姨娘這句話甚麼意思?莫非暗示,可以把震二奶奶勾搭上手?念頭轉到這裡,不由得想起震二奶奶向小丫頭背影呶呶嘴的神情,一顆心頓時火辣辣地動盪不已;但「不行!你去取火,讓小丫頭在這裡陪我」的聲音,冷冷地響起在耳邊,立刻又覺得脊樑上冒冷氣。

  就這樣心潮起伏之際,不知怎麼一頭撞在柱子上,額上撞出老大一個皰;心裡十分懊惱,但有苦說不出,只有定定神,舉高燈籠,好生走路。

  因為燈籠舉高了,他額上的皰讓人看得很清楚;震二奶奶詫異地問:「怎麼回事?怎麼會有這麼大一個皰?」

  「我也不知道。糊裡糊塗在柱子上撞了一下。」李鼎哭喪著臉說。

  「疼不疼?」

  「還好。」

  「我看看!」震二奶奶仔細察看傷處,油皮未破,亦無淤血,便又問道:「頭暈不暈?」

  「不暈。」李鼎說著還把腦袋搖了兩下。

  這是真的不礙。震二奶奶斜睨著他笑道:「必是你心裡在胡思亂想。天罰你!」說完了,又拿手絹摀著嘴笑。

  李鼎唯有陪著苦笑;再一次舉高了燈籠,照著她扶著小丫頭的肩,一直穿過夾弄,轉過彎,就到了李煦的書房。

  李煦親自打門簾將她迎入屋內,滿面憂容地說:「深夜驚動,實在叫事出無奈。有件事只有求二奶奶你伸手拉我一把;不然這個關可就難過了。」

  震二奶奶心知不會是好事,裝作一無所知地問:「甚麼事?請舅公吩咐。」

  「唉!屋漏偏逢連夜雨,有幾筆款子,早就在催了,一直沒有能催得來。年下到了,京裡的『香』不能不『燒』;不然還可以拖幾天;偏偏又要進京遞摺子,一時那裡去湊?就湊到了得找人劃賬,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說急人不急人?」

  「這──」

  李煦不容她往下說,搶著開口:「我只求二奶奶幫我挪一挪;在令叔那裡,先撥三千銀子,一過了年,立刻奉還。」

  原來震二奶奶、也就是曹顒之妻馬夫人的娘家,不但與曹、李兩家同為正白旗的包衣,而且也當過織造。馬夫人的祖父名叫馬偏額,是順治十三年至康熙二年的蘇州織造,他的長子改了滿洲名字,名叫桑格,康熙二十三年當江甯織造;是曹寅的前任。馬夫人就是桑格「最小偏憐」之女;她的哥哥有好幾個,長兄即是震二奶奶的父親。另外有個哥哥叫馬維森,是內務府的紅人,管著好幾座庫房;與領了內務府本錢作買賣的「皇商」,以及包辦修繕宮殿陵寢的大木廠,都有往來。

  李煦口中的「令叔」,即指馬維森,因為「皇商」採辦之物,遍于四海;譬如要到福建來採辦供上方玉饌的海味,自然要帶一大筆銀子。但如果南邊有人要捎現銀到京裡,只要劃一筆帳,彼此方便。曹寅在日,如果京裡要用銀子,都由馬維森那裡兌劃,至今如此。李煦在風頭上時,憑一封書信,讓馬維森先墊個萬兒八千的,亦辦得到;只是有一次墊了五千銀子,久不歸還,直待催索,方始償清。李煦自覺信用已失,不便開口,所以特地重托震二奶奶。

  這是件令人極為難的事。但誼屬至親,彼此的底細,盡皆清楚;震二奶奶在曹家當家,銀錢調度,動輒上千論萬,只憑她隨身攜帶,起臥皆俱、上鐫一個「英」字的一顆小玉印,寫「付錢三千」,她叔叔那裡就會照付。所以如用這些手續上的托詞來搪塞,不能令人置信,只會傷了感情。

  震二奶奶心想,錢是非借不可的,但代借了這筆錢,責任都在自己身上;倘或不還,至少也要能開得出口來討才好。第一,要張筆據;第二,要不相干的人的款子,討債才便於措詞。

  她的心思極快,沉吟之間,已籌思妥當,「舅公,」她說:「若是要我叔叔劃三千銀子,不如舅公自己寫信;我的話一定不靈!何以故呢?我叔叔跟舅公也是至好,而且常有往來;何必我插手在裡面?我叔叔會說,李大爺托我墊錢,非經你的手不可;顯得我只相信親戚,不顧交情。那成甚麼話?舅公請想,是不是得駁我的回。」

  「二奶奶你真會說話,」李煦苦笑道:「實不相瞞,過去對令叔失過一次信用,雖然料理清楚了,總覺得沒臉再見令叔。『人人要臉,樹樹要皮』,二奶奶你就成全了我吧!」

  說著離座一揖,慌得震二奶奶急忙閃避,「舅公,你這話說得太重了!」她說:「你老人家請坐。我有個計較,看行不行?」

  「好,好!請說,請說!」李煦坐了下來,雙手按在膝上,俯身向前,靜聽好音。

  「我來之前,佟都統的太太,有筆私房錢,共是兩千五百銀子,托我替她放出去。只為趕著動身,還沒有來得及辦。莫如舅公先使她這筆銀子;期限也寬舒了些,就出幾個利息也值得。」

  李煦是因為催索參款,只弄來幾百銀子;賣田又非叱嗟可辦;辦喪事都還虧得有曹太夫人送的那二百兩金葉子。而曹三等著要走,非立刻找一筆現款,不能過京裡的那個「年關」。如今聽得有此兩千五百銀子好借,喜不自勝,急忙答說:「好極,好極!不知道能用多少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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