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①秣陵春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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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大奶奶的「四珠」,以琪珠最大、最得力;琳珠挨了罵,不敢回嘴。不過,她的心裡藏不住事;走到屋裡壓低了聲音說:「琪珠,我跟你說件事,你要不要聽?」 琪珠心裡一動,隨口問道:「甚麼事?」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老爺來看大奶奶──」 一語未畢,琪珠斷然喝道:「你要作死啊!嚼的甚麼蛆!」說著,一巴掌將琳珠打得差點跌倒。 「你幹嘛發那麼大脾氣?」琳珠捂著臉說;若非琪珠的一句話能決她的禍福,真能動手跟她對打。 琪珠也很失悔,自己亦未免太沉不住氣。於是換了一副態度,陪笑說道:「好妹妹,我不是有意的,你不知道我心裡煩。我看看,打疼了你沒有?」 左頰上五條紅印子;這一巴掌打得夠狠的。琪珠少不得好言安慰,又將鼎大奶奶從南京曹家帶回來的西洋玫瑰霜與西洋水粉,各分了一瓶給她;拿她哄得沒事了,方始問她「夢」中之事。 「我也記不太清楚,睡得太迷糊了。彷佛夢見老爺來見大奶奶;大奶奶還叫我,我還應了她的。」 「你在夢裡頭答應?」 「不也知是夢裡,還是醒著,反正記得很清楚。」 「越說越玄了!」琪珠問道:「後來呢?」 「後來,後來就不知道了。」 「你這叫甚麼話?」琪珠抓住她漏洞,絲毫不放地問:「你不說你還答應了大奶奶?」 「是呀!答應是答應了,一雙眼睛就像拿膏藥黏住了,酸得睜不開。」琳珠想了一下說:「大概我聽大奶奶沒有再叫,心思一松,翻身又睡著了。」 琪珠覺得她不像說夢話。大奶奶只叫得一聲;如果叫第二聲,就不會有這件事;或者琳珠不是那麼死懶,自己也就錯開了那個「惡時辰」,合該自己倒楣,還說甚麼? 「琪珠,你在想甚麼?屋子裡好熱,咱們到院子裡涼快涼快去!」 「琳珠,我可告訴你,」琪珠突然又變得凶巴巴的樣子了:「你剛才跟我說的話,不管有影兒,沒影兒,可千萬不能跟第二人說;連大奶奶面前都不准說。如果你漏出了一個字,你可仔細看,自有你後娘收拾你!」 這一說,將琳珠的臉都嚇黃了。她也是「家生子」;老子是轎班,娶的二房悍潑無比;有一次琳珠犯了錯,鼎大奶奶叫把她送回家,她後娘那一頓毒打,差點要了琳珠的命。所以琪珠才拿這話嚇她。 * * * 一則白天睡足了;再則貪院子裡涼快;三則心裡老盤旋著琪珠的神氣與言語,越想越納悶,因而到了四更天,琳珠還是毫無睡意。 於是她去巡視前後正屋──那是琪珠托她的;知道她睡得晚,說是「今晚上沒有人坐更;你臨睡那會前前後後去繞個彎兒,也裝個樣子。」為的是倘或有那窺伺的宵小,看有人在走動,心存顧忌,不敢下手;這是惠而不費的事;琳珠自無不可。二更未打去繞了一圈;三更剛過又去走了一遍,這一次是第三回。 頭兩回都看到鼎大奶奶屋裡有燈光,琳珠並不覺得甚麼;四更天了還沒有睡;卻是件罕見的事。她忽然心中一動,何不敲門進去,說一聲:「轉眼天就亮了,大奶奶還不歇著?」這一來顯得殷勤;二來也見得她做事巴結。鼎大奶奶素來大方,一高興說不定就會揀一兩樣不太時興了的首飾賞下來。 主意一定,毫不懈怠,繞回廊、到前廊;站住腳先輕咳一聲,然後舉手叩了兩下門,臉上已堆起笑意,只待鼎大奶奶開口動問;便好笑盈盈的答一聲:「是我!」 等了一會不見動靜,再叩第二次;依舊毫無反應;琳珠不由得困惑了,鼎大奶奶從來不熄燈不上床的,何以明晃晃的燭火在,而聲息全無? 正不知應該回去,還是應該設法窺探究竟時,突然發現窗紗上大起紅光!琳珠吃驚不小;拔腳便奔,到得廊上,只見窗上一片紅,裡面燒起來了! 「大奶奶,大奶奶!」她極聲大喊,凝神一聽,仍無回音;琳珠知道不必再喊了,向冰紋花樣的窗格,一伸手,戳穿了新糊的窗紙,在裡面拔開了閂,向外開了窗子,使勁一把扯掉湖色冷紗的窗簾,只見置在紅木方桌上的那座雲白銅燭臺之下,堆滿了蠟淚,其中大概夾雜了甚麼可以代燭蕊的棉繩之類,以致火雜雜的燒的滿桌是火。 琳珠不是膽小的人,看清楚了倒不怕了;爬進窗子去,從床上拿起夾被,高舉撐開,看准了往桌上一罩;眼前頓時一片黑,摸索著撳滅了火;自己很滿意地舒了口氣。 「琳珠!」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可真把她嚇壞了;嚇得辨不出方向,辨不出聲音,「大奶奶,」她的聲音發抖:「你在那兒?」 「琳珠,是我!怎麼啦?」 這才弄清楚,是琪珠在外發問;她的聲音比自己更驚恐,琳珠知道是因為自己極聲大喊之故。 「大奶奶呢?」琪珠緊接著又問。 「不知道在那兒,屋子差一點燒起來!」 「你快開門讓我進來。快,快!」 等房門一開,琪珠直沖進門,取一根抽水煙用的紙煤,在五更雞上點燃吹旺;點著了梳粧檯的蠟燭,燁燁一片霞光,遮蓋琪珠蒼白的臉色,卻掩不住她眼中的疑懼。 「大奶奶!大奶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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