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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保人一共兩個,除徐采丞以外,就是金雄白;由川本派一名聯絡參謀,帶到貝當路去辦理保釋手續。從此以後,金雄白做了蔣伯誠與周佛海之間的聯絡人;只要來一個電話,金雄白不管多忙,都會趕到靜安寺路愚園路口,百樂門舞廳對面的百樂門公寓,要人要錢,要保釋被捕的工作同志,沒有一件事未辦到過。

  因此,蔣伯誠跟金雄白建立了很深的交情。但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而且蔣伯誠病發在床,要靠人捧場,所以為了「公事」有時也顧不得私交了。

  「金先生是自己人。」蔣伯誠將去接收亞爾培路二號的人找來質問,「歷年幫過我們很多忙;你怎麼首先對付他?」

  「就因為金先生是自己人,所以我們一時沒有地方辦公,向金先生暫借一借。」那人從容不平地答說。

  蔣伯誠久住上海,與杜月笙非常接近,是個超級的「老江湖」;心想「光棍好做,過門難逃」,這個過門打得很漂亮,不能再追究下去了。

  於是他問金雄白:「金先生,你肯不肯借呢?」

  金雄白不敢說不借;只好連聲答說:「借,借!不但借,一切都奉送;不過我裡頭有上萬本線裝書,也是多年心血所寄。書生結習,未免難舍,請網開一面。」

  這話不大好聽,但蔣伯誠只能怪「自己人」不爭起,裝作不懂,關照那人:「金先生的書,你們一本不准動。」

  接著,金雄白的在福開森路的住宅也被接收了;這回不是「借用」,而是「查封」。封條是一個叫張叔平的人所貼。此人倒是世家子弟;清末頗負清望的學部尚書張伯熙的兒子,自稱是第三戰區的「代表」。金雄白跟他常在周佛海家遇到,但並無深交。既不願托人說情,更不願當面去求他;只好把家人分別寄居到至親好友家。

  不道這件事為浙江興業銀行的總經理徐寄廎知道了,大為不平;徐寄廎是上海撤退時,政府指定留在敵後的地下工作負責人之一;金雄白幫過他很大一個忙,所以自告奮勇地說:「第三戰區的最高負責人叫何世楨;我知道他不會做這種事。他跟我有交情,我替你去問一問。」

  問後的回話是:何世楨根本不知此事,第三戰區亦未奉令接收,完全是張叔平胡作妄為。現在已下令起封了。

  果然,金雄白得以重回舊居;經此波折,對政府的信心更增強了。

  但各路人馬,紛紛趕到,類似的麻煩,可能還有;既然周佛海任命為「行動」指揮,應該可以托庇,所以興沖沖地趕到,只見羅君強也在那裡,神態悠閒;使得金雄白立即想其它三天之間的三副面貌。

  第一副面貌是八月十四日夜裡,他以「上海市政府秘書長」的身分,在虹口與日本人辦一場交涉,頗為順利;杯酒言歡之餘,醉醺醺地大談日方如何在他強力說服之下,作了讓步。最後又說,他與在座的日本軍人談論戰局,一致認為日本還保持著強大的陸軍,美軍如真的在日本登陸,本土作戰一定會予敵人慘重的打擊;而戰事起碼會維持一年以上。萬一本土作戰失敗,在華的三百萬陸軍,亦將戰至最後一人。

  第二副面貌是,周佛海當時問他:「莫非你還不知道?」「知道甚麼?」

  「美國廣播,日本已經接受波茲坦宣言,正式宣佈無條件投降了。」

  這一下,羅君強的臉色變得異常複雜,驚愕憂懼,難看極了。而此刻的第三副面貌,顯然是由於周佛海「榮膺新命」之故。

  「來!來!我正有話要跟你談。」

  羅君強招招手;金雄白跟著他進了周佛海的書房,看他臉色變得很嚴肅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羅君強將房門帶上以後,壓低了聲音說道:「老兄這幾年的錢,搞得不少吧?你是最懂得明哲保身之道的;我看你不必將來等別人問你來要,自己識相,痛痛快快獻了出去,反倒脫然無累。」

  金雄白頗起反感;故意問一句:「是不是交給你?」

  「你知道的,上海歸第三戰區;張叔平是負責人,昨天他跟我談過,希望你交給他,現在你先開一張私人的財產目錄給我。」

  金雄白本想告訴他,第三戰區在上海的負責人是何世楨;根本沒有命令張叔平接收任何人的財產。但這話由羅君強傳出去,便是一場是非;不如虛與委蛇,倒是羅君強所說的「明哲保身」之道。

  因此,金雄白便坐了下來,就自己確實可以拿得出來的動產,不動產開了一張目錄,交到羅君強手裡。

  「怎麼?」羅君強一臉不信的神氣,「你只有這麼一點錢?」

  金雄白懶得理他,哼了一聲,再無別話;久坐了一會,聽說周佛海要夜車才回來,便離了周家,轉往《海報》——《平報》及南京興業銀行,都已結束;《海報》是他唯一的事業,但卻不知能不能保得住?

  剛剛坐定,工友遞上來一張名片,極大的「毛子佩」三字;金雄白不免有意外的驚喜,心想,雖說施恩不望報,今日之下,有這樣一個朋友,總是安全上多一種保障。

  原來這毛子佩在戰前是上海一家小報的廣告員;不知以何因緣,成了吳紹澍手下的紅人,因而得以榮任上海市黨部委員。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他與蔣伯誠因案被捕;便有他一個好朋友來托金雄白營救。

  他的這個好朋友是上海小報界的「名件」,本名唐雲旌,筆名「唐大郎」的筆下有兩絕,一絕是善作定庵句法的打油詩,俚褻詞語,皆可入詩,而雋爽無比;再一絕是善於罵人;而罵人常是為了敲竹槓,但他並不諱言,有時且以真小人自詡。他是 《海報》的台柱之一,為金雄白招來許多麻煩;可也為《海報》招來許多讀者。

  既是唐大郎所托;而且毛子佩雖無深交,總也認識,所以在營救蔣伯誠時,「順帶公文一角」,將他也保了出來,而且以後在經濟上常有接濟;只要毛子佩來告貸,金雄白從未拒絕過。

  誰知毛子佩出獄以後,並未遵守保釋的條件仍舊在作政治活動,一次他的同事被捕,將他招了出來,第二次被捕,非死不可,因而去看金雄白,希望能弄到一張汪政權的「職官證」,以便通過檢查崗哨,逃往內地,金雄白便替他去找周佛海;無奈這天是星期日,最快也得第二天上午才能辦好。

  這一夜之隔,在毛子佩極可能是生死之判;當時苦苦哀求,聲淚俱下。金雄白心有不忍,取了一張《平報》的職員證給他,就憑了這個證件,才能由上海搭車到杭州,轉往內地。如今當然是勝利歸來了!

  處境各異,心情不同;不過毛子佩表面上卻很尊敬金雄白,口口聲聲「金先生」。寒暄了一陣,毛子佩開始道明來意。

  「金先生,你幫過我好多忙;這回還要幫一次,其實也算是幫國家的忙。你的《平報》結束了,聽說機器廠房都在;能不能讓我來辦?」

  金雄白倒很願意幫他的忙;心裡在想,既然幫忙,就要讓他實惠,於是一轉念之間,作了一個決定。

  「子佩兄,恕我直言,雖然你也辦過報,不過大報跟小報,畢竟不同。《平報》反正是不會再出了,誰拿去都無所謂;就恐怕你接下來,撐不住,反而成為你的一個包袱。我看, 《海報》有銷路、有基礎;廣告,你是知道的,不但不要去拉,地位好一點的,還要預定。我把《海報》送給你;你好好經營,發大財不敢說,發小財是靠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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