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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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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劉德銘想了一下說:「昨天跟今天不同;現在我有一個負擔,也是個累贅——」 「啊!」李裁法打斷他的話說:「你是講蘇姍,我有一個不幸的消息,她現在是寡婦了。」 劉德銘大驚,「你有費理陶的確實消息?」他問:「確實死了?怎麼死的?」 「到機場那天,就讓日本飛機炸成重傷;送到法國醫院,已經斷氣。警方整理傷亡名單,發現一張中文的名片,不知道就是他。今天一早我去打聽另外一個朋友的下落,看到那張名片,才知道死的就是費理陶。」 「我勸你暫時不必把這個消息告訴蘇姍;因為你這時候沒有功夫去替費理陶辦喪事,也沒有功夫安慰蘇姍。」 「不錯,只好暫時瞞住她。不過,這一來,我更不能不照料她了。」 「何用照料?一起幫我來辦事,如何?」 「好吧,這也是義不容辭的事。」劉德銘終於同意了。 「有你幫忙,我的工作會很順利。」李裁法很欣慰地說:「我真希望英國兵能擋住日本軍的攻勢。不要多,能拖一個星期就好了;不然,九龍這許多大老、要人、名士,還有北洋政府時代的大官兒,落在日本人手中,被迫利用,對抗戰前途,是件很不利的事。」 「喔,」劉德銘被提醒了,「你知道不知道,林庚白住在甚麼地方?」 「我聽說他住在九龍,詳細地址不知道。」 「能不能打聽到?」 「打聽得到。」李裁法問:「你要找他?」 「是蘇姍。看她人很洋派,相信看相算命;她想去看林庚白。」 「我也聽說,林庚白算命奇準。」李裁法忽然笑道:「現在倒有個機會,可以試試他,到底准不准?」 「怎麼試法?」 「讓他算算蘇姍的命。如果真是准的話,一定知道她剛成為寡婦。」 「對!」劉德銘也好奇心起,「你打聽到了,就來告訴我。」 到了下午,李裁法便有了確實答覆,林庚白住在九龍金巴利道月仙樓一號;那裏本是李鴻章的孫女婿,做過吳佩孚的秘書長,號稱「江東才子」的楊雲史的故居。 「今天來不及了。」李裁法又說:「明天中午,我陪你們去看他。」 那知到了夜裏,情勢突然緊急,炮聲終夜不停;目標是香港及香港與九龍之間的渡輪。到了天亮,彌敦道上,一車一車的英國兵,從前線撤了回來;流氓地痞,大肆活動;警察已全數過海,九龍成了無政府狀態,大部分的居民,只有「閉門家中坐」;不知何時「禍從天上來」? 同訪林庚白之約,當然無法實踐;不過,李裁法還是到了半島酒店,帶來的消息是「新界」大部分已落入日本人手中;戰事失利的關鍵是,銀禧水塘以南,標高二百二十五呎的一處高地,亦是英軍主力陣地中的要點,在十二月九日傍晚,即為日軍佐野兵團第二百二十八聯隊派出去偵察的一小隊尖兵所佔領;因此,佐野兵團原定以一星期作為「準備攻擊期間」,至十二月十六日方始發動的總攻,提前在昨天開始了。 「英國人真荒唐!」劉德銘說:「水塘這樣的要緊地點,都會糊里糊塗丟掉;我看守一個月的話,完全靠不住。不過,九龍早一點失守也好。」 「怪話!」蘇姍皺著眉問:「劉先生,你好像唯恐日本人來得太晚似地?」 語帶譏諷,劉德銘急忙解釋:「我說個道理給你聽,你就不會覺得我是在說怪話了,第一、密雲不雨的局勢,只會造成混亂,敵人還沒有來,自己先受了地痞流氓、打家劫舍的害;第二、糧食來源斷絕,尤其是水塘為敵人所控制,會發生威脅到生命、健康的問題;第三、日本軍一佔領了九龍,因為糧食問題一時不能解決,而進攻香港,在九龍就是後方,一定要疏散居民,作為安定後方的手段,否則勢必影響它對香港的作戰。那時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 「甚麼機會?」 「許許多多住在九龍,而絕不能落入日本軍手中的要緊人物,不就趁此機會可以開溜了?」 話剛說完,李裁法霍地站了起來,「劉先生,你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他說,「你這個看法太好,太重要了!我馬上要去聯絡,回頭再談。」說完,匆匆而去。 「他去幹甚麼?」蘇姍問。 「自然是去聯絡那些要逃而逃不出去的人,怎麼樣準備在九龍失守以後,由陸路、或者水路,經廣東轉內地。」 「那,我們呢?」蘇姍嘆口氣,「費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劉德銘不知怎麼回答,想了好半天,才很謹慎地說:「蘇姍,我覺得在這種時候,應該有個比較現實的看法。」 「你這話很費解。」她想了一會,還是微笑著搖搖頭,「我仍舊不明白,怎麼才是現實。」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這就是現實的看法。」 蘇姍嫣然一笑,「最現實的辦法,就是盯住你。」她問:「我這話是不是你心裏預料得到的答覆?」 她的話很率直,他亦覺得應該報以誠實:「不是預料,是預期;同時應該預備。你在這裏等我,我去瞭解一下情況。」 情況是半島酒店的警衛已經自動怠工,不知去向;酒店的洋經理,已避到香港,只有一個姓徐的華人經理負責。他的態度很誠實,他說他不能要求旅客離去;但非常時期,任何危難與不方便都可能發生;旅客如果願意住在半島酒店,就必須合作。不過他也提出警告:半島酒店必然是日軍到達以後,首先注意到的一個目標。許多旅客持著相同的看法,認為躲到親友熟人家比較安全。劉德銘考慮留下來,決定不走,「一動不如一靜,半島酒店的目標雖大,我們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不要緊。而且,我覺得這徐經理是可以共患難。」他對蘇姍又說:「你看,野戰病院已經撤消了,我不必再睡地下室的行軍床,為甚麼不舒服一下?」 蘇姍深深點頭;然後矜持地說:「空房間既然很多,我們不妨找相連在一起的兩個房間,大家有照應。」 「好!不過要搬只有自己動手,我的行李簡單;如果你隔壁有空房,我先搬了去,再告訴櫃台好了。」 這一夜兵車轔轔,槍聲不斷;顯然的,是英軍敗退,日軍追擊。黎明時分,蘇姍來叩門;這一次跟上一次不同,只穿睡袍,面有啼痕,樣子顯得有些狼狽。 劉德銘大吃一驚,「怎麼回事?來!坐下來跟我說。」他把她扶了進來,在沙發上坐下,倒了杯水給她。 「我從夢中哭醒的。」蘇姍說:「我夢見費理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之下,樣子好慘,好可怕。」 劉德銘心想,真相遲早要揭穿的,沒有理由再瞞她;因而平靜地答說:「不!費理是死在日本飛機的炸彈之下的。」 蘇姍目瞪口呆,好久,才用發抖的聲音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劉德銘將李裁法所得來的消息,照樣轉述了一遍;同時歉疚地解釋,當時不告訴她是怕她經不起刺激。但現在想想,是錯了,他覺得隱瞞事實,對她並無益處。 「我早有預感了!」她哭著說:「一切都是命!為甚麼我的命這麼苦?」 於是劉德銘坐在她身旁,百般撫慰,日本軍全面佔領九龍的那一刻,他們是在忘卻外面的一切,專心一志將注意力投入個人感情中度過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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