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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這意思好像說,英茵並不夠為平祖仁而殉情的資格。對她與其祖仁的感情,實已構成了褻瀆;但是,英茵不想爭辯,她很理智地說:「孩子不能沒有娘,而且我也沒有帶孩子的經驗。所以為了保有祖仁的骨血,你不能死!」

  提到孩子,平太太的必死的意志動搖了,歎口氣,黯然無語。

  「現在再回答你的問題:我死『為甚麼?』道理很簡單,我有許多觀眾;我之死,會造成很大的一條社會新聞,大家會問,英茵為甚麼自殺?當然就會把我跟祖仁的關係挖了出來;連帶也就把祖仁殉難的經過,流傳了出去。這一來,祖仁不就流芳百世了嗎?」

  原來如此用心!平太太雙淚交流,哽咽欲語;英茵以有力的手勢阻住了她。

  「你別哭!我還有話說。這好像是一句新《趙氏孤兒》,我為其易,君為其難。你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把祖仁的孩子帶大!」英茵還怕自己的意思不夠明白;又加了一句:「你不必守節,但一定要撫孤。」

  平太太沒有說甚麼,只抱著孩子跪在地上,給英茵磕了一個頭就走了。

  * * *

  英茵其時正在合眾公司拍屠光啟導演的一部戲;按時到片場,「放工」才走,誰也看不出她正悄悄在料理身後之事。只覺得她最近的興致特別好,經常邀約圈內外的同事、朋友,到她公寓裡去玩,親自下廚烹調,留客小飲。

  這都暗含著訣別的意味,但沒有人猜得到,也沒有人知道她與其祖仁有那樣生死不渝的一段情——包括對她頗為愛護的唐納在內。

  唐納本姓馬,蘇州人,他是已改名江青的藍蘋的前夫。民國二十四年,電影圈中有三對情侶:趙丹與葉露茜;顧而已與杜璐璐;唐納與藍蘋,在杭州六和塔舉行婚禮,是一條很轟動的花邊新聞,藍蘋之為人所知,亦始於此時。但婚後不久,藍蘋與導演章泯發生了不可告人的關係,唐納一時想不開,竟起了到吳淞口蹈海的念頭。後來正式離婚,藍蘋遠走延安,在「魯迅藝術學院」呆了一個短時期,以後才認識了毛澤東;唐納則一度漫遊法國,最後又回到上海,度他隨遇而安的光棍生活。唐納雖有一個家,但視如旅舍,一早出門,深夜方回,家裡從來不訂報的;這天早期,無端來了四份報,不免納悶,下一天亦複如此,便守候著報販問個究竟。

  「這報是怎麼回事?」

  「有位小姐來訂的,報費付過了。」報販答說。

  「這位小姐是誰?」

  「不知道。」

  「真是『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唐納咕噥著,也就丟開一邊了。

  哪知過了兩天,早晨起身看報;社會新聞頭條特大號的標題:「影劇雙棲紅星英茵,服毒自殺。」赫然在目。唐納這一驚,非同小可,急急看新聞內容,說英茵在國際飯店十樓開了一個房間,吞服了一大碗高粱加生鴉片;毒發嘔吐,發出呻吟之聲,為侍者發覺,報告管理員破門而入,由老閘捕房轉送寶隆醫院急救,尚未脫險。他這時才明白,這四份報紙必是英茵替她訂的,只為讓他容易發現她的自殺新聞。

  唐納看完,丟下報紙出門,一輛三輪車趕到寶隆醫院;只見屠光啟與合眾公司的職員們,都雙眼紅腫地守在病房外面。問起經過,才知道昨天深夜,老閘捕房打電話到合眾公司片場,正好屠光啟在拍夜班;也幸虧他有宵禁通行的「派司」,但由徐家匯片場趕到白克路寶隆醫院,路上花了一個小時,在醫院的地下室中找到了英茵——由於住院先要付費,沒有人替他繳這筆錢,所以也耽誤了急救的機時。

  「我們身上一共只有四百元,送了包打聽三百,所剩無幾;頭等病房先要繳五百元,三等也要二百元,一文不能少。我們願意把三件大衣押給醫院也不行!最後,找到了公司裡的會計。保證今天上午一定把錢送到,英茵才能住進病院。」屠光啟帶著哭聲說:「恐怕很難了!指甲都變成紫黑色了。」

  「我去看看!」

  「現在不能進去,在洗胃。」屠光啟問道:「你怎知道英茵自殺了?」

  「報上登得好大的新聞!」

  其實,英茵對她自己的身後,也作了安排。她有一筆錢存在合眾公司電影廠廠長陸潔那裡;服毒以前,留下唯一的一封遺書:「陸先生:我因為——不能不來個總休息,我存在您處的兩萬,作為我的醫藥喪葬費,我想可能夠了。英茵絕筆。」

  到了這天下午四點鐘,英茵終於「總休息」了。但「因為」甚麼呢?她的朋友,影迷,都要去探索這個謎。於是她為平祖仁殉情;而平祖仁殉國的經過,自然而然地隨著潮水樣湧向萬國殯儀館,弔唁英茵的人群而傳播開來了。

  【第十九章 瞞天過海】

  第三戰區當然不會由於平祖仁的被害,而停止了對敵偽經濟作戰的任務;事實上這方面的工作是擴大了。在重慶專設了一個大公司,招牌叫做「通濟隆」;孔祥熙、戴笠、杜月笙及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都是董事。「通濟隆」的主要業務,即是爭取淪陷區的物資;平時由於太平洋戰爭的關係,海運困難,對於藥品,橡膠及紗布等重要物資,特感缺乏,通濟隆駐上海的代表奉到指示,必須盡速搜購,經由三戰區的防區,轉運內地。

  通濟隆駐上海的代表,正就是杜月笙的得力助手徐采丞。他從設在浦東的秘密電臺中,接到了重慶的急電,考慮再三,認為只有找金雄白去商量。

  此時的金雄白,事業如日中天,《平報》之外,所辦的一張小報《海報》網羅了陳定山、唐大郎、平襟亞、王小逸、包天笑、朱鳳蔚、盧大方、馮鳳三、柳絮;以及抽鴉片的惲逸群寫稿,論月計酬,猶可分紅。至於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自不在話下;因為他有個可以由銀行開支的私人俱樂部。

  他的俱樂部在亞爾培路西摩路口;一座三層樓西班牙式的洋房、占地卻有十餘畝之多,雇有川菜,福建菜,以及會烹調純正法國菜的大司務各一,數十人的宴會,叱嗟立辦。金雄白只要在上海,每天下午四點以後,必在此處延賓;徐采丞扣准了時間,趁華燈未上登門,可以多談一會。

  金雄白知道,凡是他來,必有不足為外人道的事談。所以將他延入三樓臥室,動問來意。

  「重慶有個通濟隆,你總聽說過?」

  「聽說過。」金雄白說:「你不是通濟隆的代表嗎?」

  「你不但聽說,而且完全清楚。」徐采丞笑道:「這樣,說話就方便了。」

  「你儘管說,是不是有甚麼事要我幫忙?」

  「我先要向你請教。大後方要的東西不少,偷偷摸摸地,弄來的東西也有限。不知道能不能瞞天過海,大做一番?」

  「你想怎麼樣大做?」

  茲事體大,一時難有結論;金雄白初步的計畫,預備介紹徐采丞跟周佛海正式見面,要求支持。同時關照徐采丞,在登部隊的陸軍部長川本身上多下工夫。

  「這個工夫應該怎麼下?」徐采丞說:「川本我是認識的,他幾次問到杜先生;我不知道他的想法到底怎麼樣,所以不願多談。你能不能替我摸摸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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