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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葉恭綽做個手勢,道聲:「請!」

  那中佐走過去逐一檢視信封,發現除了那些在十幾二十年擔任過駐華武官或駐屯軍司令的大將以外;另外還有致日本財政、外交界名流的函件多通。

  現在的閣員,便有大藏大臣賀尾興宣及商工大臣岸信介二人;前任的閣員,也是兩人,外務大臣松岡洋右及大藏大臣小倉正恒。其中也還有做過首相的「重臣」,不由得就肅然起敬了。

  因為如此,那中佐亦就格外有禮貌了;透過隨後趕到的一名翻譯,問葉恭綽說:「這些信都沒有封口,是不是可以看一看內容?」

  「可以。」

  信是中文,但意思可以看得懂,葉恭綽跟受信人都有深交,但自七七事變以來,不便通函;現在由於九龍已落入日軍手中,想來不久便可通郵,所以特為修函問候。其中特別提到「皇軍」的英勇,而且紀律嚴明,深表佩服。

  這些信措詞大致相仿,但提到過去的交遊,時間、地點各各不同,譬如給本莊繁的信,不提他在關東軍司令官任內,發生了九一八事變,只談他當張作霖的顧問時的交往。給松岡洋右的信,談到他當南滿鐵路總裁時的公私過從。事證詳實,決非虛構,那中尉當然刮目相看了。

  「葉先生,」那中佐很興奮地說:「想不到你與敝國的要人,有很深的交誼,失敬之至。這些函件,如果你認為有需要,我可以用軍郵代為轉遞;而且有簽收的回單奉上。」

  「那太好了。拜託、拜託!」

  當下賓主盡歡而散。不道下一天便有一位大佐帶了翻譯來拜訪;殷殷致候,同時表示將格外供應糖食及日用品。這一諾言,等他一告辭,便即實現;另外送了一份特別通行證,在戒嚴時間亦可通行。

  傳說中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是「福將」李福林之福。他本來在新界康樂園,優遊林下,足跡不履紅塵;十二月七日那天,破例到了九龍,因為國父以前的侍衛隊長黃惠龍去世;李福林袍澤情深,特來執紼,葬禮既畢,已近黃昏;港九的友好們堅留他茗飲敘舊。哪知一夕之間,風雲變色;日軍攻到新界,首先就撲向康樂園,想生擒李福林,不道撲了個空。李福林自知辛苦經營的康樂園,這下子一定保不住了,因而飄然渡海,由香港搭船,間關到了重慶。

  至於不幸遇難的,首先就要數林庚白;他果然活不過五十,但是安居重慶,就決不會死在「三八式」的步槍之下。據說,林庚白是被誤傳為「林委員」;有漢奸在金巴厘道一帶打聽他。

  十二月十九日那天,漢奸帶著日軍來搜捕;林庚白夫婦便從後門溜走,哪知一出門就遇見五個日本兵。

  「林委員,」有個軍曹,操著生硬的中國話問:「在那裡?」

  林庚白早具戒心,扮成個廣東人所謂「大鄉里」的模樣,他相信他本身不致被誤認為「林委員」,便搖搖頭用普通話答說:「我不知道林委員在那裡。」

  這句話答壞了!百密一疏,出現了很大的漏洞;因為既是「大鄉里」的模樣,應該只會說廣東話,不會說帶福建口音的普通話;那軍曹臉上,頓時起了疑色,直盯著他看。

  儘管林庚白力持鎮定,林北麗也能強自克制,不露驚慌之色,但他的衣著跟他的文弱的體格神態,終歸是不相配的,「你就是林委員!」那軍曹喝一聲:「走!」

  林庚白被拉走了;林北麗嚇得手足無措,想跟過去,卻讓另外兩名日本兵將她攔住了。

  這時她是在天文道的上坡口,眼睜睜看著丈夫被帶下坡;心裡只朝好的地方去想,大概是見他們的長官,不致于被認出真正的身分;就算真的認了出來,他是立法委員林庚白,也沒有甚麼要緊。立法委員不是負實際政治責任的政務官;充其量也不過像顏惠慶、陳友仁、李思浩、鄭洪年那些名流那樣,被移置到半島酒店,接受免費的招待而已。

  當她在轉著念頭時,看到林庚白與那軍曹都站住了腳;接著那軍曹拍拍他的肩膀,向上一指。林北麗看在眼裡,喜在心頭,知道丈夫被釋放了。

  果然,林庚白由下坡口往上坡口走了來;但是,他不知怎麼,失卻了「平生鎮定」之功,兩條腿在發抖。林北麗大驚失色;脫口輕喊一聲:「不好!」真的不好了;林庚白又被日本兵抓了回去。

  這一下就盤詰不休了。林北麗緊張得一顆心直抵喉頭,口乾舌燥,雙眼發花;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看到丈夫又往回走了。這是第二次釋放,林北麗喜極淚流;想迎上前去,而旋即警覺,不可有感情上過分的表現,應該保持平靜到最後。

  哪知變起倉卒,一聲槍響,林庚白倒在地上;林北麗不暇思索,拔步往坡下奔,到得林庚白身旁,想去扶救時,又一聲槍響,她只覺得右臂像被火燙了一下——事實上是一顆子彈穿過她的右臂,打中了林庚白的背部,位置是在左面,正好是心臟部位,成了致命之傷。

  「庚白!庚白!」林北麗忍痛扶起丈夫;但見雙眼上翻,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就離開人世了。附近人家,聽得槍聲,多在窗戶縫隙內窺看;等日軍揚長而去,方敢出來問訊。林家的傭人亦已趕到,乞求鄰居相助,將林北麗的傷處草草包紮,扶著去求醫;醫師診所,拒而不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肯收容的醫院。

  安置了林北麗回來再料理林庚白的身後,時逢亂世,棺槨難求,只能草草掩埋天文臺附近的一處菜園內。四十五歲的盛年,如此結束;善於「人鑒」的林庚白,是怎麼樣也自我鑒照不到的。

  【第十七章 名流星散】

  就在這一天,日軍開始對香港發動總攻擊,由第二十三軍第三十八師團為基幹的佐野兵團,分左右兩翼,在香港的筲箕灣及北角強行登陸;九龍方面可以看到日軍在香港升起的氣球,顯示登陸已經成功。

  在日軍炮轟香港及強行登陸以前,曾兩次派遣參謀向英軍勸降,都被嚴詞拒絕;登陸以後,亦仍然不願投降。於是,出現了一場自日軍侵華以來,從未見過的奇特形式的戰役,因為香港是丘陵地帶,複有堅固的高樓大廈,可以代替防禦工事之用,所以既非人自為戰,短兵相接的巷戰,但也不是開闊地帶,可完全使用重武器的陣地戰,而是兩者交替的進行。佐野兵團自香港東北角,向西推進,初步以佔領位於香港中部的力高臣山及金馬侖山為目標;混戰了兩天,至十二月二十一日,佔領了黃泥湧山峽,驚喜地發現了大水塘——香港自來水的唯一水源地。

  這一來,日軍等於扼住了香港的咽喉;等到破壞了給水設備,香港的居民便如置身在煙獄中了,只有熾熱的炮火,沒有點滴清涼的甘露。英軍是非投降不可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平靜無事,午後的炮火卻空前地熾烈,「山頂區域」——香港最高貴的地帶,亦是總督府所在地,硝煙彌漫,驚心動魄。這樣到了下午五點五十分,「扯旗山」上終於扯出白旗,停戰投降的命令,迅即傳到各防守地區。日軍亦作了相同的反應,炮聲頓息,只有斷續的機關鎗聲;真如「鳥鳴山更幽」一樣,反更顯出死樣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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