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風塵三俠 | 上頁 下頁
七二


  「從今一家人了,不必客套。」張出塵一想事已如此,落得大方些,便又說:「我想總應該暢飲一場來慶賀慶賀。你們談談,我去安排一下。」

  「對,對!」虯髯客笑對李世民說道:「你看,我一妹多賢慧!」

  一句話,把張出塵說得又高興,又不好意思,翩然往後院而去。喜心翻倒的李世民定一定神,才想到該商談個具體辦法出來,但不知該如何措詞?因而訥訥然有些艱於出口。

  李靖自然知道他的心意,然而他也還不知道虯髯客到底要採取怎麼樣的方式來合作?所以看看他說:「三哥,既然決定合作,事不宜遲,該讓世民準備準備?」

  「這我就不管了,你們商量著辦好了。」

  這一說,李靖便當仁不讓了。他叫李世民儘快把部隊開到潼關;這最快要三天的時間,在這三天以內,他將作成奇襲永豐倉的計劃,祗等河東義軍一到,這個計劃便可執行。

  「好極了!」李世民說了一句,忽又躊躇:「我該立刻趕回去才不耽誤時間。」

  「你有人在這裏,派人送封信給劉文靜,不就行了?」

  「是,是!」李世民自責似地說,「我高興得糊塗了!」

  於是,李世民寫下一封信,遣他的衛士,立即出關過河,送給劉文靜,命令河東義軍往潼關開拔。

  等他辦了這件大事,張出塵也安排好了筵席,來請入座。照規矩,應該是李世民的首座,他謙讓虯髯客——虯髯客便也居之不疑地坐了下來。

  「似乎還少一位客。」他看了看四週說。

  「誰?」張出塵趕緊問。

  「王長諧。」

  一提這個人,李靖和李世民無不欣然同意,並且也都佩服虯髯客待人的道義和設想的週到;二李對王長諧都懷著疚歉之心,正好借此夕的勝會,盡釋前嫌,重新結交。

  於是,李靖親自引導李世民去到軟禁王長諧的地方——在都尉署的花園中,王長諧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供應無缺,唯一的不便,祗是王長諧本人的行動,不能越出花園以外,而此刻,這一層不便也消失了。

  驚喜交集的王長諧,被他們請了出來,跟虯髯客和張出塵相見,感覺中恍同隔世。但是,他很快地消除了心中的不安,臉上的忸怩,看到虯髯客的豪邁,張出塵的大方,李靖的瀟灑,以及孫道士的風趣,還有他們的出自真誠的親切,立即激發出一片深摯的敬愛仰慕之心。

  席間,自然數虯髯客的酒興最豪,其次是李世民;自出兵以來,他的心情從未有如這一天這麼舒暢,因此,他是準備著大醉的。

  可是,先醉的卻是虯髯客,喝到二更天,他在席間扶著頭閉上眼,臉紅如火,鼻息咻咻;一到了這樣子,便得把他扶進去歸寢了。

  李世民原以為必是一場長夜之飲,想不到虯髯客這麼快就醉了。心想,李靖夫婦小別勝新婚,如此良宵,應該是專屬於他們倆的,因此,他乾了面前的酒,照一照杯,站起來說道:「來日相聚之時方長,我先告辭,趁夜涼正好趕路,我這就過河了。」

  做主人的李靖並不挽留,祗說:「正事要緊,你先過河去安排吧。」

  於是,宴會散了。李靖親送李世民出關;兩人都感到有許多話要說,所以在義軍火把照耀以下,他們並馬關前,都沉吟著不忍道別。

  終於是李世民先開的口,「藥師!」李世民說:「三哥這樣的大恩,我不知何以為報?在河東,我準備讓賢,不想碰了他一個大釘子,你知道不知道,他心裏究竟作何想法?」

  「我跟你一樣,也碰了他一個釘子。」

  「我在想——」李世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縱然他自己不願爭名位,然而名不正則言不順,咱們應該作個最好的安排,一則表示尊敬;二則也要靠他來領導。」

  「是的。」李靖點點頭,「但也不忙,以後再說好了。」

  「你不妨先說說你的意見。」李世民又說:「我這一回到河東,當然要趕緊把這好消息稟告家父。家父也一定會問:如何位置三哥?那時我得有個辦法提出來。你說是不是?」

  「那麼照你看呢?」

  「我想,三哥的地位,應該是一人之下。」

  「為令尊之貳?」

  「是。」李世民停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在我們弟兄之上。」

  李靖想要說:「他是不願屈居人下的,就是令尊,亦無例外。」但是,轉念又想,虯髯客既然可以改變獨行其是,不求合作的本心;或許也可以改變不願屈居人下的初衷。因此,他深深點頭:「在令尊面前,三哥是晚輩,自然不能越了過去。我想,『一人之下』的地位,他應該是有接受的可能的。不過,這要慢慢進言,不必操之過急。你我先把這意思擺在心裏,一步一步朝這方面去做,總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好,好!就這麼辦。我走了,兩三天以後再見。」李世民回馬揚手,但忽又圈轉馬來,拱拱手說道:「嫂夫人面前,千萬為我和肇仁,善言解釋,拜託,拜託!」

  「你放心!內人一定會諒解。」

  高聲答了這一句,李靖立馬關前,目送著李世民在他從人的樹枝火把映照之下,漸漸遠去,直到河邊,他才緩緩的圈回馬頭,進入關門。

  夜很深了,人也很倦了——他的疲憊倦怠是勞心的結果,正如虯髯客所說的,在張出塵被劫持的這場糾紛中,他的處境最難;應該是一個對她的安危最關切的人,為了表示不以私害公,以及維持軍心的穩定和士氣的昂揚,他必須在表面上做出對她的生死置之度外的姿態。其實,一日思量十二時,內心焦慮震撼,六神無主,那份苦況,祗有他自己知道。

  三天的日子,在他比三年還長——三年的煎熬,可真是心身交瘁了。

  然而,終於是安然回到潼關來了!她的笑靨、怒容和眼淚,都是這一天真真實實發生過,而不可能疑真疑幻的——於是,他興奮了,腿上也有了勁,一叩馬腹,飛快地趕回都尉署。

  一燈熒然,窗紙上照出張出塵的俏影;李靖一眼望去,心頭湧生了無限的憐愛,跨進房去,先一把將她緊緊摟在懷裏,從那溫馨的感覺中,補償他這幾天的相思之苦。

  「別這樣!」張出塵輕聲警告,「三哥在對面屋。你放開,我有話問你。」

  「好,妳說。」李靖放開了手。

  「沒有甚麼要緊話,祗請你去沐浴。這麼熱的天,一身臭汗,我可不許你上床。」

  李靖笑著往浴室走去,溫湯中一泡,滿身輕快,疲勞盡去;精神奕奕的回到臥室,覺得有許多話必須跟張出塵先談一談。

  而她,正也是同樣的心思,「三哥到河東,你不知道?」她問。

  「這話很難說。」李靖答道:「我曾想到三哥會悄悄兒溜了去;我、我沒有說破。」

  「那麼,你是希望他溜了去的?」

  「可以這麼說。不過,我實在也弄不清,當時我心裏到底是怎麼個意思?在表面上,我是採取靜以觀變的態度。」

  「照你想,會有怎麼樣的變化?」

  「就像妳所做的,祗要妳跟李世民當面談過,就不要緊了。」

  「唉!」張出塵嘆口氣:「咱們差一點不能見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