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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李靖想要說:「他是不願屈居人下的,就是令尊,亦無例外。」但是,轉念又想,虯髯客既然可以改變獨行其是,不求合作的本心;或許也可以改變不願屈居人下的初衷。因此,他深深點頭:「在令尊面前,三哥是晚輩,自然不能越了過去。我想,『一人之下』的地位,他應該是有接受的可能的。不過,這要慢慢進言,不必操之過急。你我先把這意思擺在心裡,一步一步朝這方面去做,總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好,好!就這麼辦。我走了,兩三天以後再見。」李世民回馬揚手,但忽又圈轉馬來,拱拱手說道:「嫂夫人面前,千萬為我和肇仁,善言解釋,拜託,拜託!」

  「你放心!內人一定會諒解。」

  高聲答了這一句,李靖立馬關前,目送著李世民在他從人的樹枝火把映照之下,漸漸遠去,直到河邊,他才緩緩的圈回馬頭,進入關門。

  夜很深了,人也很倦了——他的疲憊倦怠是勞心的結果,正如虯髯客所說的,在張出塵被劫持的這場糾紛中,他的處境最難;應該是一個對她的安危最關切的人,為了表示不以私害公,以及維持軍心的穩定和士氣的昂揚,他必須在表面上做出對她的生死置之度外的姿態。其實,一日思量十二時,內心焦慮震撼,六神無主,那份苦況,只有他自己知道。

  三天的日子,在他比三年還長——三年的煎熬,可真是心身交瘁了。

  然而,終於是安然回到潼關來了!她的笑靨、怒容和眼淚,都是這一天真真實實發生過,而不可能疑真疑幻的——於是,他興奮了,腿上也有了勁,一叩馬腹,飛快地趕回都尉署。

  一燈熒然,窗紙上照出張出塵的俏影;李靖一眼望去,心頭湧生了無限的憐愛,跨進房去,先一把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從那溫馨的感覺中,補償他這幾天的相思之苦。

  「別這樣!」張出塵輕聲警告,「三哥在對面屋。你放開,我有話問你。」

  「好,你說。」李靖放開了手。

  「沒有甚麼要緊話,只請你去沐浴。這麼熱的天,一身臭汗,我可不許你上床。」

  李靖笑著往浴室走去,溫湯中一泡,滿身輕快,疲勞盡去;精神奕奕的回到臥室,覺得有許多話必須跟張出塵先談一談。

  而她,正也是同樣的心思,「三哥到河東,你不知道?」她問。

  「這話很難說。」李靖答道:「我曾想到三哥會悄悄兒溜了去;我、我沒有說破。」

  「那麼,你是希望他溜了去的?」

  「可以這麼說。不過,我實在也弄不清,當時我心裡到底是怎麼個意思?在表面上,我是採取靜以觀變的態度。」

  「照你想,會有怎麼樣的變化?」

  「就像你所做的,只要你跟李世民當面談過,就不要緊了。」

  「唉!」張出塵歎口氣:「咱們差一點不能見面。」

  「可是終於見了面。」李靖激動地說:「從此,咱們不要分離,尤其是你,決不可以再單獨行動;這份提心吊膽,簡直能把人急得發瘋!」

  張出塵滿意地笑了。她雖豁達,但從各方面看來,李靖對她的安危,似乎不甚關切,這使她心頭隱隱作痛;現在,她才知道,李靖為她所受的苦,過於她自己在河東所感受到的。

  「這樣的結果,實在是很出意料的;我沒有想到你在河東吃一趟辛苦,竟能促成咱們求之已久的合作。」

  「說來還是李世民最厲害,繞了無數彎子,到頭來還是達成了他的願望。」張出塵忽然憂形於色地說:「三哥怎麼辦呢?他說另有善策,到底葫蘆裡賣的甚麼藥?」

  「不管他賣的甚麼藥?咱們照咱們的安排去做。」李靖把他跟李世民商定的辦法,說了給她聽。

  心情已恢復平靜的張出塵,細想一想,單靠自己的力量,並不能把虯髯客擁登大位;帝業既不可期,那麼能有「一人之下」的相位,應該可以滿足了。

  「咱們一定要勸得他答應,大家在一起,等時世平靜了,好好過幾年日子。」張出塵一直喜愛江南,「我要到吳楚之間去住幾年,然後遍訪南朝遺跡。啊!」她眼中閃耀著愉悅而興奮的光輝:「煙雨樓臺,春水綠波,江南的溫柔,我在夢裡領略過;親到的日子該不遠了吧?」

  他知道,南朝在她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公主的尊貴,是她此生中最嚮往的;這就是她何以熱切盼望著虯髯客成就帝業的原因之一。由此看來,虯髯客居李淵之次,在她亦是一種委屈和犧牲。

  瞭解到這一層,他怕她還會變了主意,有所主張,那雖不足以破壞合作的成局,但會影響到團結的程度。因此,他覺得該用句話套住她,讓她也分擔些敦勸虯髯客的責任,那她自己就也不便再提出任何異議了!

  於是他答道:「三哥最聽你的話。你好好勸一勸他,他一定聽。」

  「好的。明天上午,咱們一起跟他說。好歹要說得他點頭才罷。」

  剔暗了燈,攜手共入羅幃;第一聲雞叫已聽得見了。

  夢正酣處,張出塵首先驚醒,推一推李靖說:「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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