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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錯了,一妹!」虯髯客從容接口,「臥薪嚐膽,吞炭漆身,為了報仇雪恥,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才是大丈夫。至於為了一己私心,昧天下之大義,這忍人之所不能忍,乃是殘忍。我所不取。」

  張出塵一聽這話,氣得眼都紅了,她一心要幫他成就帝業,中心一片不忍之心,深自壓抑;苦口苦心,煞費維護,結果反落了個「殘忍」兩字的批評,這委屈何處可訴?

  「好,三哥!」她一跺腳說,「我從此不管你的閒事。」話未完,身子已轉了過去,揚袂舉步,是一怒絕裾的姿態。

  「一妹,一妹!」虯髯客的聲音中,有著從未有過的惶急,「我不好,我胡說!」說著,搶步上前拉住她的袖子。

  張出塵使勁一奪袖子,但卻站住了腳,胸脯不斷地起伏著,總覺得那口氣難以平伏。

  「何苦氣得這樣子?」李靖上來握住她的手,「你有話儘管跟三哥說。三哥那一次沒有依過你的話?」

  「他能依的就依。不能依的,你就死在他面前都沒有用!」張出塵憤憤地說。

  李靖不知她在李世民軍中,有拔刀自刺那一幕,虯髯客卻一聽就知道了她的牢騷,「一妹,」他激動地說,「你這一說,叫我心裡難過極了。你也該想想我的本意;別太抹煞我愛護你的一片心!」

  張出塵不響。回想到在李世民大帳之中,他那為她乾坤一擲的驚人之舉,自覺說話只逞詞鋒,未免太不識好歹。

  感激、慟愧,再加上那無可剖白的委屈,和自覺虛擲了的苦心,以及痛惜已成的帝業,將要失去,於是,唯有付諸放聲大哭了。

  哭聲和眼淚又使她自己覺得羞窘,因而急急回身,踏著細碎的步子,往裡奔了進去。

  虯髯客和李靖都有著意外之感,互相對看了一眼,並不急著要去慰勸張出塵;他們都想像到她有一種無法用語言解釋的委屈,唯有在眼淚中才能自自然然地流瀉乾淨。

  「藥師,」虯髯客在樹下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以嚴肅但從容的神態問道:「你此刻心中有何算計?」

  「一切的經過,我還不知道,要算也無從算起!」其實,李靖已能猜出一個大概,只是不便措詞,故意這樣閃避著回答。

  「我已經決定了。你應該能想像得到;而且我相信你一定贊成我的決定。」

  李靖細想了一下,答道:「只要不是迫於無奈、被屈受辱;則與河東合作,原是我早就勸過三哥的。」

  「李世民這樣講交情,怎會被屈受辱,是我自己願意的。」

  有這一句話,李靖心中的遊移疑慮,掃除了大半,他問道:「我不知道是何原因,使得三哥一改素志?」

  「原因很多!」虯髯客徐徐答道:「其中之一是我在李密那裡飽經的刺激,瞻顧躊躇,為了個人的得失,忘掉共同的敵人,只看小處,不看大處,以致於搞得各人一條心,就像伸出一隻手來,五隻手指,木強不靈,那還能抓得住甚麼東西?」

  這是從痛苦中熬煉出來的覺悟,譬喻雖淺,已足夠說明他的看法。從他那堅毅沉靜的眼中,李靖確信他的話出自肺腑;一年以來,苦心調護,最大的希望,是得到一個有利的時機,容自己進言合作,而此刻事態的演變,過了平日的希望,細想一想,李靖才能體會到那是件多麼叫他人興奮鼓舞的大事。

  然而,「三哥,你呢?」李靖又遲疑了,「你是不能屈居人下的!」

  「對!我不甘屈居人下——這是我與生俱來的天性。在河東,李世民要把『右領軍大都督』讓給我,我不要。我不能做他父親的部將。」

  「那麼!」李靖大為困惑,「這,怎麼合作呢?」

  「你也是個糊塗人!」虯髯客稍顯不耐地說,「合作不是分贓,何必非講名位不可?」

  李靖緊皺著眉,集中思慮,細想他話中的涵義,卻仍是不解,便又問道:「然則,三哥,你何以自處?」

  「我自有善策。」

  「說給我聽聽!」

  「我也要聽聽!」一串清脆的聲音,自屋中透了出來;張出塵推開窗戶,接口相問,她早已住了哭聲,並已拭去淚痕,臉上依舊浮現著極淡但極甜的笑容。

  「一妹,」虯髯客笑道:「你哭夠了?」

  「你們都不理我,我還哭個甚麼勁?」張出塵也笑了;然後,又嬌嗔似地輕跺一跺腳:「三哥,你別囉蘇,快說你的『善策』!」

  「這一時也說不盡,咱們晚上再細談。」虯髯客說,「既然決定合作,該早早告訴李世民,叫他準備。再晚兩天,我看他們的戰馬都要填到肚子裡去了!」

  李靖不解所謂,張出塵卻明白;一想起那色如玫瑰卻難以下嚥的馬肉,心裡還覺得難過,便不再多說甚麼了。

  於是,李靖叫人把李世民和孫道士都找了回來,商談合作;自然,虯髯客是主要的發言者。

  「世民,我問你句話。」他說:「你十幾萬軍隊,後無糧草,前有阻隔,進退兩難,眼看軍心渙散,有嘩變潰散之虞;這豈不是害苦了河東老百姓?」

  此一問大難作答,李靖夫婦和孫道士都急於要想知道下文;而李世民卻是久久無語,因為正觸著他心頭的創痛,以致於蹙首低眉,心事如潮。

  「三哥!」他終於只好閃避,「我能不說嗎?」

  「但說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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