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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唉!」李靖歎了口氣,黯然地低下頭去。

  「藥師。」虯髯客又把酒葫蘆遞了過去,「你多喝點酒,睡去吧。看天色,四更將到,睡一覺起來,咱們好好商量。」

  李靖接受了他的勸告,直著脖子,灌了不少酒;然後踉踉蹌蹌,進了自己的臥室,倒頭便睡。

  虯髯客提著他的酒葫蘆,悄悄出了西院,來到馬槽,叫醒管理的義軍;大家都知道他的行蹤不測,從不說去處,所以那義軍也不開口,只以極快的手法,把他的黑衛配好鞍子,牽出槽頭,拿韁繩交到他手裡,才說了句:「三爺走好!」

  「有人問起來,說我一兩天就回來。」虯髯客破例地這樣吩咐了一句;他知道李靖一定會追查他的行蹤,所以作此交待。

  出了都尉署的側門,本想取道北城,較為方便;但北城守將是吳「坊主」,他不願把行蹤洩露給比較生疏的人,因而一直往南城奔了下去。

  南城原由李靖親自坐鎮,等大局一定,移交給了孫道士接管。四更天氣,又是高爽的城樓,他正睡得舒服,突然驚醒,側身靜聽,一陣清脆、勻稱的蹄聲,得得而來;他聽慣了那聲音,心中訝異:「他,這時候上那裡去?」

  念頭還未轉完,身子已一骨碌地爬了起來;趿著鞋,匆匆下了城樓,正遇見虯髯客在叫關。

  「三哥!」他喊了一聲。

  「喔,把你吵醒了。」虯髯客歉意地笑笑。

  孫道士與那義軍弟兄們所負的責任不同,他必須得問一問虯髯客的行蹤:「這麼早,上那兒去?」

  「咱們上去說話。」虯髯客把韁繩交了給在開城門的義軍,首先走上城牆。

  兩人就在城牆邊上坐下。虯髯客舉目遙望,黃河自北狹泥沙俱下,一折向東,滾滾而去,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攪得人氣血翻騰,不由得激起無限的雄心。

  「三哥,」孫道士打斷他的沉思,問道:「你是上那面去?」他手指著風陵渡。

  「嗯。」虯髯客點點頭,又問:「你說我該不該去?」孫道士看看他,沒有作聲。

  「不以為然?」

  「劉文靜那小子,詭計多端;一個已陷在裡頭,我怕再陷上一個,事情更棘手了。」

  「不要緊。」虯髯客說:「你知道的,任何地方,任何人都留不住我。」

  「喔!」孫道士驚喜地問道:「你是想把出塵去救了出來?」

  「這——」虯髯客一楞,「我沒有想得到這個。」

  孫道士有些失望,但馬上又自我鼓舞了:「我以前也沒有想到過。我只是此刻觸機,憑三哥你,百萬軍中取人首級的身手,何不試一下?我挑幾個極能幹的人跟你去。」

  「這不行——」虯髯客搖搖頭:「明天中午沒有確實而可以叫他們滿意的答覆,立刻便有不測之禍。」

  「那還不好辦?」孫道士接口答道:「我們騙一騙對方,說答應他們的條件就是了。」

  「不行!老孫,你的主意雖好,時間晚了。」

  「怎麼呢?」

  「人生路不熟,得有充分的時間去摸他們的底細。譬如說,出塵到底在甚麼地方就不知道。瞎摸瞎闖,萬一露了蹤跡,叫人笑話。」

  「就讓他們笑話一次好了。為了救出塵,三哥,你還在乎這個?」

  「我自然不在乎。」虯髯客停了一下,說:「我就是為了救出塵,不敢做沒有把握的事。萬一不成,後果堪憂。」

  孫道士心想,會有怎樣後果呢?一面騙他們,一面黑地裡去救人,這會觸怒了氣量狹隘的劉文靜,一狠心……

  他猛然打了個寒噤,直覺地說道:「投鼠忌器,使不得——」

  「我就是這個意思。」虯髯客點點頭,忽然又說:「咱們這一年有意思得很!」

  一句話觸動了孫道士的記憶,去年邂逅李靖,正是這炎熱難耐的七月,一年的功夫,波濤迭起,經歷過多少風險,到頭來總是化險為夷;然而,龍爭虎鬥,攪得風雲變色,也要有棋鼓相當的對手,才不寂寞。一想到此,對劉文靜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同時又動了躍躍欲試的心,於是矍然而起:「三哥,讓我過河去,如何?」

  「你的花樣真多。」虯髯客笑道:「跟劉文靜正好一對兒。」

  「是呀。」孫道士也笑著答道:「我想會一會劉文靜,好好鬥他一鬥。」

  「算了。」虯髯客以結束笑談的語氣說,「你不能拿出塵作賭注,老孫,你怕還不知道我的心情——我有點變了!」

  「噢。」孫道士遲疑著應聲,關切地等他說下去。

  「我受了不少刺激,也得了不少安慰,自以為海闊天空,毫無黏滯,其實不然;我也是人,人之為人,就在一個『情』字看不破,也不必看破,這層道理,我這一年當中才懂得。」

  「嗯嗯!」孫道士深感興趣地:「這你倒真是變了。不過——,」他偏著頭想了一下,又說:「你對朋友向來是很重情義的。」

  「從前我只有朋友;現在我才瞭解天下兄弟姊妹的骨肉之情。五倫之中,唯有孝悌從天性中來——我很奇怪,出塵不是我的胞妹,而我總覺得是一母所生。我在外面,常常會想,出塵不知在家幹些甚麼?有時鬱悶不堪,真想殺人,這時候,只要想想出塵的笑臉,叫我『三哥、三哥』的聲音,心境馬上就會平靜下來。我也常常在想,可以做些甚麼讓出塵高興的事?現在,又不光是讓她高興不高興的事了,關乎她的安危清白;我把她看得極其尊貴,若是讓她稍為受點侮辱;就是我莫大的遺憾,而且這遺憾是無法彌補的。所以,我要儘早趕到河東。老孫,你該該解我,我張某若不能庇護我這唯一的至親骨肉,雖得天下,又何足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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