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風塵三俠 | 上頁 下頁 |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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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幹啥?」跑出來一個面黃肌瘦的夥計,有氣無力地問。 這會幹啥?「住店。」他說,「先把馬鞍卸下來,好好給牠上料……」 「對不起,你老!」夥計打斷他的話說,「我們這兒沒有甚麼吃的,你再趕一陣吧,十五里外,有個大鎮,那兒好得多。」 李靖大為失望。「那麼,」他問,「井水總有吧?」 「嗯,嗯,」夥計遲疑了一會,慨然答應,「好吧!你請等一等。」 過了好半天,夥計拎來半桶混濁的井水,一隻破碗;李靖先舀了一碗,擺在那裏等它沉澱,又解下皮袋灌滿,然後飲了馬。等那碗水稍稍澄清,他一口氣喝了下去,味如甘露,美極了。 「多謝,多謝!」他取一小塊銀子酬謝了夥計,牽著馬慢慢往西遛了過去。 不遠,一處廣場,一群人圍著兩個胥吏;一胖一瘦,卻都是滿臉兇相。另外有一名地保,抱著面鑼,愁眉苦臉地站在旁邊。 李靖倒要聽聽官府又有甚麼花樣,路上也好注意。於是,在一棵歪脖子樹下繫好了馬,站在人群後面細聽。 「大家聽清楚了沒有?」瘦的那個胥吏,嗓門很大,「我再說一遍,皇帝行幸江都,龍舟要人拉縴,每家出婦女一名,老的不要,醜的不要;要十六歲以上、二十五歲以下,平頭整臉的。限三天以內,到縣城報到。這是皇命差遣,誰要耽誤了,可當心自己的腦袋!」 人群中響起了一片嗡嗡的聲音,每個人都在小聲埋怨,但眼中都流露了深沉的怨毒。 「我家沒有年輕婦女呢?」忽然有人大聲發問。 「你沒有長耳朵?剛才說過了,出錢也行。」 「錢也沒有呢?」 「哼!你命總有吧!」 「對了!」發問的人,立即接口,大聲答說,「命我有。就剩下一條命了!」說完,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那胖子胥吏,立刻一抖手中鐵鍊,瞪著眼罵道:「他媽的!你這是幹甚麼?」 「我吐我自己的唾沫不行嗎?」理直而氣不壯,已大有怯意了! 「你還強嘴。」胖子粗暴地叱斥,然後拿眼去看他的同伴。 瘦的那個大概是頭兒。「這傢伙不要命,還不好辦嗎?」他陰惻惻地說了這一句,向胖子微微使了個眼色。 那兩人是狼狽為奸慣了的,胖子獰笑著一甩鐵鍊,往那人當頭就砸;瘦的更壞,伸一條腿在那人身後,等他驚呼著踉蹌後退時,正好絆倒在地上。胖子起右腳踏在他當胸,一鍊子下砸,立刻打暈了過去。 旁觀的都是敢怒不敢言。有那年長的,陪笑討情,讓胖子一掌推個跟斗。 血脈僨張的李靖,再也忍不住了,決心宰了這兩個虎狼惡吏;悄然拔劍,剛劍起數寸,發覺有一隻手按在他手上。 李靖轉臉去看,有個中年道士以極輕但極清晰的聲音說:「匹夫之勇,不可!」 這一下提醒了李靖,惹出麻煩來,耽誤行程。小不忍則亂大謀,他按劍歸鞘,投以服善受教的深深一瞥。 他亦不再看下去了,退身出來,解馬趕路。這些慘劇,十二年來,他看得太多,太多;最叫他忘不了的是,大業七年,為征高麗,在山東東萊海口,建造三百艘戰船,自督造的官吏至工匠、民伕,晝夜站在水中,自腰以下,潰爛生蛆,那才真叫是傷心慘目! 「匹夫之勇,不可!」他默唸著那道士的話,再一次激勵自己;匹夫之勇,婦人之仁,都無用處——動心忍性,從根本上去點他一把火,才是正辦。 忽然,一陣清脆的轡鈴從身後響起,回頭望去,一匹棗紅小川馬,馱著那中年道士,正得得地趕了下來。 「前面那位仁兄,請等一等!」道士在馬上大喊。 李靖不知他是甚麼路道。但料想他不致有何惡意,於是,勒住了馬等他行近,問道:「道長有話跟我說?」 「四海之內,皆是弟兄。」道士指著前面一片樹林說,「咱們到那兒,下馬敘敘。」 李靖點點頭,一領韁繩,往樹林裏跑去。等他下馬,道士也到了;解下馬後一個朱紅酒葫蘆,拔開蓋子,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跟手遞給李靖。 這表示酒中無毒,李靖嘗了下,是上好的河東汾酒,祗是這麼熱的天,而且又饑又渴;喝這烈酒,不甚相宜,所以淺嘗即止,把酒葫蘆交還了道士;眼光卻落在繫在棗紅馬後的乾糧袋上。 道士很機伶,立刻又取下乾糧袋,遞了過去,同時問道:「貴姓?」 「李!」李靖從袋中取出兩個饝,雙手一搓,弄成碎塊;先餵了馬,然後自己取了塊往嘴裏咬。 那道士的神情很奇怪,眯著眼,不斷地打量李靖,彷彿在騾馬市挑選牲口似的。 李靖被他看得有些惱了。「道長!」他冷冷地說,「你在我身上打主意?」 「李兄一表人才,今年二十幾?」 「二十八。」他照實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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