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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他的話還沒有完,那操遼東口音的衛士,突然大聲叫道:「校尉!李靖他媽拉巴子的鬼計多端,明明往東,告訴守城的,說是往西到漢中。你老忘啦?」

  「對,『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那校尉居然也懂些兵法,恍然大悟:「那兩匹馬的蹄印,是故意弄給人看的。他媽的,咱們又上了這小子的當了!走,往潼關攆。攆上了,哼!」

  於是那校尉恨聲不絕地上了馬,在暮色中往渭南折回,再改道向東躡著李靖和張出塵的馬跡,往潼關追趕。

  這一夜的追逐,彼此都是人困馬乏;張出塵到底力氣弱,又漸漸落後了。因為如此,相府的追兵才能以時間換取空間,一步一步將距離拉近;曙色中李靖回頭一望,幾點黑影,相距不過裡把路;看來未到潼關,就有被追上的可能。自忖一劍在手,即令相府衛士慓悍,上十個人也還不足為懼;但是,顧得了自己,怕顧不了張出塵,所以仍舊只有脫逃之一途。

  很快地這樣想停當了,便得設法把她已泄了的勁鼓起來。於是,他略略收一收韁,回頭喊道:「出塵,潼關快到了!」

  在馬上幾乎顛散了骨頭的張出塵,一聽這話,精神大振;壓榨出僅剩的精力,居然讓酸痛得無法動彈的雙腿發生了作用,叩一叩馬腹,加快速度,趕上了李靖。

  「你好好坐穩了,我替你加上兩鞭。」李靖在她身後,對她那匹白馬,狠狠抽了兩鞭;馬一疼,便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

  這一沖,沖出潼關,順關前斜坡,直到河邊;正有一艘渡船搖了過來。

  「藥師!」張出塵回頭高興地叫道:「天助你我成功!」

  李靖沒有功夫去答話,一催馬趕在前頭,勒馬大喊:「船家,船家!」

  船家揚一揚手,加緊搖櫓;顯然的,他懂得他們急於過渡的心情。這使得李靖放了一大半的心,「車、船、店、腳、牙,」有時真是難纏,客人越急他越慢,故意拿蹻磨菇,那可就誤人大事了。

  等關前塵煙大起,船也到了岸邊,船家不待他開口,便大聲相告:「渡人不渡馬。快上來!」

  「船小。」李靖對張出塵說,「馬是沒有辦法渡了。不要了吧?」

  「自然。」她匆匆答道,「你不需要問我的。」

  於是,兩人把行李從馬上取了下來,先遞給船家,然後李靖抱著張出塵,跨上了船。那船家十分得力,等他腳剛站穩,便將手中竹篙一點,渡船悠悠然宕了開去,再沿著船舷走到後面去搖櫓。

  這時追兵已很近了,怒馬如箭,馬上的人一齊大喊:「船家,快回來!」

  李靖一看形勢不妙,船家自然畏懼官兵,如果聽命把船搖了回去,該怎麼辦?念頭一轉,低聲問張出塵道:「你識不識水性?」他已考慮到一場爭奪,多半會把船弄翻,所以先得問個明白。

  她的表情很奇怪,搖搖手,彷佛叫他不必多說;眼睛卻一直望著船後。

  李靖轉臉望去,發現船家的表情,才真叫奇怪!他悠閒不迫地搖著櫓,嘴裡哼著沒有腔調的歌謠;眼睛望著空中,卻不時瞟一瞟岸上,故意做出那裝聾作啞的姿態。

  岸上校尉,吼聲如雷:「船家,你長耳朵了沒有?你知道你在幹甚麼?你船上那兩個人是相府捉拿的要犯。還不快回來?你要命不要?」

  船家張大了眼,茫然地看著校尉,手卻更緊了!

  這再無可疑,船家是故意跟相府衛士作對。李靖與張出塵相視點頭,都有著說不出的欣慰、驚異和感激。

  「伏下去!」陡然間,船家厲聲警告;李靖來不及去探究原因,一拉張出塵俯伏船底,接著聽見船篷上,「噗」的一聲,還有弓弦振盪空氣的餘響。

  「放箭了!」他急促地說,「躲低一點。」

  「那船家呢?」她憂急地問,「不危險嗎?」

  語聲未終,蘆席編的船篷,如急雨灑蕉葉般一陣陣密集的「噗、噗、噗」的響聲;這表示岸上的人已不想捉活的了;只巴望一陣亂箭射死了拉倒。

  就在這時,「噗通」一響,是有人落水的聲音。「不好了。」張出塵急出了眼淚:「船家中箭了!可憐,無緣無故害了他。」

  李靖心裡也很難過。自負英雄,卻叫一個無辜的好人為救他而犧牲了生命;這在他是一種很大的屈辱,「我去看看。」他覺得不能再蝟縮在船艙中了。

  「不,不!」她卻又怕他也遭遇了危險,拉住了他。

  正在焦急無計,動彈不得時,李靖又發現了奇怪的現象,那無人控制的船,不在河心打轉,卻平平穩穩地朝對岸駛去。「這是怎麼回事?」他問她,「你看這船!」

  張出塵也看出了異樣,還是她的心思快:「傻瓜!這還不容易明白嗎?」她的破涕為笑的神情,嫵媚極了。

  「我真不明白。」

  「你不想想,這船自己怎麼會走?是那船家大哥,跳在水裡推著。」

  「啊!」一說破,真是不難明白,船家是為了避箭,自己跳入水中的;李靖想想有些好笑,「都是叫你哭的,」他埋怨她,「哭得我糊塗了。連這麼一點事都看不透。」

  果然,等渡船將及對岸,追兵看看無計可施,逡巡回馬時,船家濕淋淋地爬上船來:身上絲毫無傷。

  李靖和張出塵不住道謝,請教姓氏;船家微笑不答。等一起上了岸,他取出二十兩銀子,雙手捧著,還未開口,船家先說了話。

  「你收起來吧!」他說,「渡錢有人給過了。」

  「誰?」張出塵搶著問:「誰知道我們要過河?這船可是特意來等我們的?」

  船家依然不答,一跳上船,順手取過一個口袋,拋給了李靖。「一袋乾糧,送兩位路上點饑。」他說,「前途珍重,有緣再見。」說完,取竹篙往岸邊一撐,輕舟順流而下,眨眨眼的功夫,已離得很遠了。

  在發愣的張出塵,想起了一句話:「船家、船家大哥!遇見那位好心的人,替我們倆先道謝!」

  她怕船家聽不見,一路跑,一路喊;但她的雙腿軟得無法聽自己的指揮,剛跑了兩三步,便一跤摔在地上。

  李靖趕緊把她扶了起來,卻仍是站立不住;在長途的顛沛之中,她預支了太多的精力,一到這楊素勢力所不及的安全地帶,心理上一鬆弛,簡直一點點勁都鼓不起來了。

  於是,他把她攬在懷裡,坐在地上,讓她好好休息。她身上乏力,心裡卻有異樣的興奮:「我好像做了一場夢!」她迷茫地說,眼中閃現著窅邈朦朧的光芒,顯得溫柔而神秘,別具一種魅力。

  「是的,我也在夢中。」他情不自禁地吻著她的鼻子和雙靨,「一個永遠不醒的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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