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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對!還有別的花樣——」

  當時池大老爺嘆口氣,說是「天壓地,這個莊不能再推」了;要請孫道臺推莊。

  孫道臺從來沒有做過莊,但這時候卻一諾無辭,因為膽子賭得潑了;同時翻回賭本就像平空撿了幾千銀子似的,心想趁手氣好可以大大贏它一場,就算失利,只當剛才已經輸掉,也就無所謂了。

  賭錢贏了跟輸了的想法,大不相同;而只要作到最壞的打算,心裏亦不會難過,賭興自然勃發。於是孫道臺揎袖攘臂坐了下來,推的也是小牌九。

  池大老爺坐在下門,老不出手;孫道臺倒也是個旺莊,不過下家的注碼不大,所以只贏了幾百兩銀子。

  到賠過一個統莊,池大老爺開始出手,下門押一千,翻出牌來贏了;他毫不考慮地連本帶利,仍舊都押下門。

  孫道臺不免氣餒。他一共只有兩千多銀票,配過一千;再要輸給池大老爺就不夠配了。

  拿此作為理由,倒也振振有詞;只是池大老爺答得漂亮:「不過不要緊;明天補給我,再說,到底誰贏也還不知道。」

  這話不錯!孫道臺膽氣一壯,骰子擲出去是「五在首」;池大老爺搶著拿了最後的一副牌,往桌上一翻,是副天九。

  這一下,孫道臺拿牌的手都有些發抖。果不其然,只得五點;輸光不算,還欠下五百兩銀子。劉知府苦苦相勸,孫道臺算是歇了手。

  「這錢贏得很漂亮。」劉不才問道:「其中自然有毛病;倒要聽聽,是怎麼樣的毛病?」

  「我就不懂。」小張另有疑問:「到手的錢又輸了出去;萬一孫道臺乖覺,不推莊了呢?」

  「這裏有好幾層道理,我來說一說;老趙,你看對不對?」

  劉不才為小張講解其中的道理。第一,池大老爺要贏孫道臺的錢,機會多得很;但如孫道臺手緊,就無計可施,所以第一要著是將他的手面扯大來。其次,池大老爺那樣連贏七八記,打得孫道臺無還手之力,看來太假,旁人亦難心服;同時害劉知府做主人的,不好交代。所以那樣「放一馬」,是極高明的手法。

  至於說怕孫道臺乖覺,當時不肯推莊,也不要緊;往後日子多的是,反正孫道臺已經賭開頭了,以後不怕沒有交手的機會。而且照當時的情形來說,孫道臺也一定會推莊;賭錢就賭的一股興,意氣正豪之時,要壓也壓不下去的。

  這番理由,說得頭頭是道;小張不能不同意。不過他又有疑問,做莊在牌上可以動手腳,賭下風又何以看得那麼準,一打一個著?

  「還是有手腳的,不過手法高明,旁人的眼睛是沒有他的手快而已。」趙正濤說道:「那副牌是『對筋』。早就看熟了的;骰子上一粒是『替子』,一粒是『節筒』……」

  「慢來,慢來!」小張問道:「你說的甚麼?」

  「這是切口,真骰子叫『替子』;假骰子叫『節筒』,這粒節筒是灌鉛的,不管滾幾滾,只出兩點,是池大老爺有意掉包弄進去的。」

  「慢點!慢點!算算看。」劉不才扳著手指,略略算了一下,「這一來只出六個點;從三到八?」

  由於「節筒」固定是二,所以「替子」是么,便是三點;是六便是八點。本來兩粒骰子從兩個么的二,到兩個六的十二,共出十一個點子;如今只出三、四、五、六、七、八共計六個點子了。

  「不錯。」趙正濤說:「池大老爺賭下風,真正是『冷、準、狠』,冷就是等;等看準了這條牌九,由小而大,或者由大而小,方始下手。由小而大打上門;由大而小打下門……」

  「唷!厲害。」劉不才失聲說道:「骰子下家贏五把,莊家只贏一把。」

  趙正濤深深點頭,報以欣賞的一瞥;但小張卻還不懂,因而需煩趙正濤更作解釋。

  「譬如說,一條牌九、一點、二點、三點、四點順序排了下來,這時候莊家除非擲一個『六』,上門拿一點,天門兩點,下門三點,莊家拿四點統吃。除此以外,因為上門拿牌在莊家之後,所以一定是後來居上,莊家拿一,上家就是二;莊家拿二,上家就是三。反過來看,下門拿牌在莊家之前,由大而小則點子永遠是下門管住莊家,除非『獨大拎進』,譬如點子順序四、三、二、一,莊家只有擲『五在首』,拿第一副四點才能贏下門,其餘不管擲啥,都要配下門。這就是劉三叔所說的五把對一把的道理。」

  小張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奧妙,「不過,」他問,「萬一莊家手氣旺偏偏『獨大拎進』,還不是白費心計?說起來也不是十分的把握。」

  「是十分的把握。萬一五把骰子都贏不過他一把骰子;池大老爺還有五隻手指,可以掉包換牌,不過自己下手搶在頭裏去拿牌,總不比那樣子的贏法,來得漂亮。」

  「真不得了!」小張讚嘆著問道,「池大老爺的秘密,你又怎麼知道的呢?」

  「我也是聽人說的。據說是池大老爺的一個跟班洩了他東家的底。不過,池大老爺早就洗手了。」

  「對了!剛才不說他抓過印把子嗎?那又是怎麼回事?」

  「就是從孫道臺這場賭上來的。那時的藩臺是個旗下大少爺,驃勁十足;偏偏孫道臺自以為家世好,本人也是三品道員,不大買他的賬。這位藩臺聽說孫道臺在賭上栽了這麼大一個跟斗,心裏痛快,就對池大老爺另眼相看了;當然不會疑心他是郎中,只知道他賭得精。」

  為此,特地約見池大老爺;談得亦頗為投機,想要委他一個差使,苦於不得其便。這樣過了一個月,有個小縣的縣官,由於京中大老一封很懇切的「八行書」,藩司不能不「調劑」他一個好缺。浙江的縣缺,以平湖第一,嘉善其次,號為「金平湖、銀嘉善」;這兩縣的來頭都極硬,動他不得。只有紹興府的山陰縣是藩司同旗的總角之交,不妨暫且委屈他,「掛牌」對調。

  對調要辦交代。向例憑首縣首監交核算;所以「首縣十字令」的第四句,叫做「能識古董」,因為常有前任虧空公款,無法交代,只好拿古董字畫抵給後任,估價就憑他一句話,非識貨不可——其時的首縣臥病在床,不能應差,藩司就派一兩個候補知縣,分別監交核算。

  派到山陰縣的就是池大老爺。因為藩司的關係,很幫前任的忙,得以順利移交;到省以後,自然要告訴藩司,亦很見他的情。哪知後任福薄,接印不到十天,得了絞腸痧,一命嗚呼。藩司自然不便讓他的總角之交回任,索性就派池大老爺署理,平地一聲雷,得這麼一個好缺,羨煞了多少候補官兒。

  這就是郎中當縣官的故事。小張聽得津津有味,不免好奇。「郎中做縣官,坐在大堂上像不像?」

  「怎麼不像?池大老爺的官聲還好得很呢!到任沒有幾天,問一件案子就大出風頭。」

  這件案子起於一枚銀圓,一碗湯圓。有個鄉下人嫁女兒,進城備辦喜事用品,經過一家點心店,想吃湯圓,吃完才發覺,沒有制錢,只有銀子:「我有事進城,身上只有銀子,沒有銅錢,你記一記賬,我等下來還。」

  老闆不肯。鄉下人倒也爽氣,拿一塊銀圓押在那裏,回頭取贖。那知事畢再來,點心店已經不肯認賬了。

  一枚銀圓倒還是小事;這口氣嚥不下。紹興的刀筆,天下聞名,他有個姓趙的親戚就是訟師;正好求救。趙訟師想了半天說:「你家跟那家點心店,都歸會稽縣管轄;會稽縣這位縣太爺,有名大而化之的濫好人,這種小事未必肯細心去管,說不定各責二十板,那就大倒其楣了。聽說新任山陰縣,人很精明;新官上任,當然要好好辦點事。如果你皮肉願意受苦,官司可以打贏。」

  趙訟師說了計策,鄉下人情願皮肉受苦。第二天進城,等在山陰縣衙門。山陰、會稽都是附郭之縣,一在府城之西,一在府城之東,這天正好地大老爺出城勘荒,等他回衙門時,鄉下人直衝「導子」,當然被「紅黑帽」的差役抓了起來。

  「小人是會稽縣人;大老爺是……山陰縣,就算小人犯法,要送會稽縣。」

  這是有意挺撞,池大老爺大怒:「天下官管天下事;犯在我手裏,就不能饒你。來,打二十板!」

  二十板打過,鄉下人從身上摸出一張狀子送了上去。

  看過狀子,池大老爺說道:「你這件事該會稽縣管轄,我管不到。」

  「大老爺!」鄉下人說:「天下官管天下事;不是大老爺說過的嗎?」

  就這一句話,池大老爺恍然大悟,也非常得意;他的心思快,馬上就想到,所爭的不過一個銀圓,而情願挨幾十下板子到山陰縣來打官司,如非冤氣難伸,確信他會秉公審理,決不肯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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