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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這我們曉得。」小張答道:「連你都不能進香堂;我們兩個更不用談了。」

  「能體諒我,再好都沒有。」趙正濤很欣慰地;接著為客人斟茶,同時又說:「師父昨天還在說,這趟多虧得小張叔幫忙……」

  「慢來,慢來!老趙,」小張詫異,「你怎麼矮了一輩?」

  「你是我師父的好朋友,自然比我長一輩。以前身分沒有揭穿,我不便改口,今天當然不同了。」

  「那不好!我又不在幫裏,各敘各的。」

  「那怎麼可以?今天在香堂裏,我如果不尊敬師父的朋友,豈不是欺師滅祖?」

  「好,好,隨你!」小張問道,「李小毛這幾天住在甚麼地方?」

  「就在這裏。」趙正濤往後面指一指。

  「這裏是甚麼地方?」

  「本來也是人家的莊子,主人家敗落了。管莊子的也在幫,所以借他的地方一用。李小毛從城裏出來,一直住在這裏,人倒養胖了。」

  「養胖了?」

  「一頓十個山東饅頭,一大盤紅燒肉,一大碗鯽魚湯;吃了睏,睏了吃,怎麼不要養胖?」

  「你師父倒言而有信!」小張深感安慰,也深為傾倒,「你們幫裏說話算話,值價!」

  「這一定的。不要說有你關照,就是你不關照,也不會太難為他;犯法自有家法處治,不作與私刑拷打的。」

  「照你們的家法,他總歸今夜要見閻王了。」小張問道,「真的捆在鐵錨上燒殺?」

  「那是在船上的話。現在當然要變通辦理。」

  「怎麼樣變通法?」

  「那就不曉得了。要看『三老四少』公議。不過……」

  「怎麼樣?」看他欲言又止,小張自然關心,「莫非沒有死罪?」

  「也不知道怎麼樣,」趙正濤放低了聲音,「曉得的,說他死有餘辜;不曉得的,認為執法要公平,說人家犯家法,要有證據。」

  「怎麼沒有證據?當初去捉姦不是有人證?」

  「人家不是這樣說。『人嘴兩層皮,翻來覆去都是你』,如果要幫李小毛,自然也有話說,『捉姦捉雙,捉賊捉贓』,朝廷的王法都是這樣子處斷,幫裏的家法,難道比王法還要厲害?」

  「這也是一個說法。」劉不才問道:「如果真有人這樣說,莫非李小毛就可以活命了?」

  「那也要看大家公斷。不過,聽說李小毛的引見師護短,一定會有話說。」趙正濤微現憂色,「他的這位引見師,在我們幫裏很吃得開,說不定站在他一起的人會很多。」

  「那怎麼辦?莫非真的黑白顛倒,是非不明?」劉不才義形於色地,「照這樣子,還談啥清理門戶,整肅幫規?」

  「我想不至於到這地步。」趙正濤說,「現在先要看李小毛自己。如果他夠種,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一口承認,那就沒話說了。」

  「你說他會不會一口承認?」小張問說——他心裏相當矛盾;自己也弄不清,是不是希望李小毛能逃出一條命來?

  因為誘捕李小毛一事,當初受人重託,一方面感於交情,一方面也有得意逞能之心,所以全力以赴,得心應手。等到李小毛落入圈套,雖有一番話交代孫祥太,但是活罪好免,死罪難逃,究竟一條性命送在自己手裏,不想起便罷,想起來不免問心有愧。前幾天眼不見為淨,那份不安的感覺,排遣還比較容易;此刻香堂擺了出來,又是這樣子詭秘鄭重的架勢,怵目驚心,不由得就想到冤冤相報這句話,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做這件事,到底錯了沒有?

  想是這樣想,卻不能形諸顏色,不然就成了半吊子。因此趙正濤和劉不才也就猜不到他的心思,管自己在談話;一個是空子,一個是帶毛僧,幫裏的事無可談也不便談,談的是彼此相熟的朋友。

  兩個人都是賭客,彼此相熟的朋友自然也是好此道的,因而又談到賭經。這一下,小張也起勁了;但是談到賭經,他實在只有靜聽的分兒。就是趙正濤也須向劉不才領教;然而有一樣卻是劉不才所不懂的:賭假賭。

  話是小張提起來,「老劉,」他問,「常在老趙那裏賭的,有個駝背;我看他的手風特別,常常大進大出,脫了底又翻起來,翻起來再沉下去,不過弄到頭來,總是他贏的時候多。這種人是啥路道?」

  是在趙正濤那裏的賭客,劉不才不便說甚麼;搖搖頭答道:「賭得長了,你甚麼樣子的人都遇得見。」

  「在這裏真正都是自己人了。」趙正濤說,「小張叔,我跟你說老實話、那是個『郎中』。」

  「郎中?」小張俯著身子,直湊到他眼前問。

  「你不要氣急!小張叔,他也看看人頭的;要下手先要打我的招呼,當然不敢在你頭上動腦筋。」

  「老劉,」小張便問,「你遇見過郎中沒有?」

  「不敢說。有時候看樣子可疑;不過,書房賭都是有來歷的,未見得會是郎中。」

  「不對,不對!劉三叔,」趙正濤大搖其頭,「衣冠中人,也有郎中。而且越是那種郎中越難防備。為啥道理呢?因為他們不輕易出手,而且先要下本錢;等到有大場面出手的時候,哪怕趕盡殺絕,總是做得乾淨俐落。還有最要緊的一點是,從不用『媒子』,更沒有同黨,跟獨腳強盜一樣,最狠不過。」

  「聽你說得神乎其神,我倒不大相信。」小張問道,「有大場面,他也要混得進去才有用啊?」

  「怎麼混不進去。憑縣大老爺的身分,還混不進去?」

  「縣大老爺?」小張嗤之以鼻,「縣大老爺做郎中?」

  「不錯,是捐班。」

  「原來捐班!」

  「雖說捐班,署理過缺,也坐過堂,打過人屁股。」

  「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小張這時候就顯得年輕而未經世故了;話說得太自信:「殺了我的頭,我也不相信。」

  趙正濤作個苦笑:「小張叔,你要這樣說,就是這樣說好了。」

  劉不才正聽得有勁,而且也不願小張跟趙正濤言語失和,因而勸解,不過也作了持平之論。

  「小張,滿飯好吃,滿話難說。你何妨先聽聽老趙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說得不對,你再駁他也可以。何必此刻就拿人家的嘴封住?」

  小張也會意了,從善如流,首先致歉,「對不起,老趙!」他笑笑說,「你當然不會說瞎話,我們聽聽縣大老爺怎麼做了郎中。」

  經他們一搭一檔,自我轉圜,趙正濤做「小輩」的人,而且奉命陪客,臉上當然不會再有悻悻然之色。隨即講了縣官做郎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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